喜欢的树

小时候喜欢的树是:水杉、杨柳、枫杨、梨树

喜欢水杉,家门口就有一棵,大姐出生那一年爸爸种下的。到我记事时,已长得很高,春天时长出柔嫩如篦子般的新叶,洁净可爱。喜欢杨柳,年年清明都要折了柳枝来插,就那么随随便便插在水塘边上,过了几天竟然就成活下来,再过几年,也长成一棵斜斜的小树,在夏天的清早把结了青绿叶子的枝条微微浸到水里去。喜欢一棵枫杨,喜欢它是大树,且也长在水边。自然那时并不知道它的名字,问大人,得到的都是含糊其辞的回答,我只是知道它是“树”罢了。到上小学,学到刘绍棠的《榆钱饭》,里面写到能吃的榆钱,“老榆钱树耸入云霄,一串串榆钱儿挂满枝头,就像一串串霜凌冰柱”,我想起枫杨树上一串一串的果子,心里遂以为它是榆钱树了。只是我们从来没有人去吃它,也并不觉得奇怪,好像没有往深处想似的。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在别人的文章里看见枫杨的名字,下面是照片,我一下子忍不住惊叹,原来是你啊!

这是一棵大树,从我有记忆时起,就已经很高,长在村前水塘边的一块空地上。树下水面有人用水泥预制板搭了跳板,供村人洗衣洗菜。春天,枫杨树两两排列的椭圆形小叶一边长,一边便挂出像古装剧里美人头钗一样的黄绿色的花,风里微微波荡。这头钗使我向往,现实却是我连折一枝下来玩的机会也没有,因为花开得太高了。男孩子们费尽力气,爬上分岔的Y形树干,用小刀截一截小指粗细的新枝,小心地把树皮完整剥下来,咬在齿间如哨子,吹出尖锐的声响。并不好听,但能发出声响便已是奇异的事,因而兴高采烈。偶尔有人分我一个,我总是吹不响,那时电视里在放《倚天屠龙记》,有一个孤独的年轻人,默默爱着一个不喜欢他的姑娘,他就常常摘一片树叶当作笛子,吹出悠远而凄凉的声音。这技能很使我向往,我却只能发出一点破败的漏气声,这未免太让人泄气了,这游戏我因此很少去玩。黄花逐渐褪去,青绿如蛾翅的果子结出来。夏天的清早我们肩上搭着红色条纹的手巾去塘边洗脸,枫杨倾向水面的枝叶微微浸在潮湿的水雾中。塘水明满,野菱逐渐铺满水面,暑日里未及下田的白天,我们用两根光净的细竹蒿把野菱角菜绞上来,坐在枫杨下掐菱角菜。掐净的菱角菜燎水切碎,加很多的大蒜子和香油炒出来,是我们夏天时桌上常吃的菜。因为这个缘故,每当想起枫杨树,便想起在树下掐菱角菜的场景来。

村子西面的水沟边也有一排大枫杨树的,热天下午我们不要放牛的时候,总是坐在这几棵大树下玩,风把树上花花绿绿的洋辣子吹下来。沟边有人家扔掉的泛着紫光的蚌壳,我们捡半边来,摘了蓼花和其他草,用树棍在蚌壳里拌一拌装作炒菜啊呜啊呜吃——但想起枫杨树,仍然是水塘边的那一棵。树下有时系着赵家的牛,农忙的中午,在树阴下歇憩,口里磨一点刚从田里打完的青稻草。这棵树在好几年前就已经被人砍掉了,只剩下一圈圆圆的木桩,如今恐怕连木桩子也没有了。但在树被砍掉之前,树下的水跳就已经很久没有人去了。绝大多数的人都去城市里打工,只有住在水塘边的赵家还有两个壮劳力留在家里,给附近村子的人开收割机收稻。他们把水塘靠近他家的那一块围起来,加盖了房子,阻断了别家去往水跳的路。久而久之,那里便荒芜起来,到树被砍掉,也没有人觉得奇怪了。

喜欢梨树,这喜欢真心实意,因为梨子好吃。是本地最常见的“糠梨”,梨子初结时皮上一层粗糙的黄糠一样的东西,慢慢成熟,才平滑起来,最后青皮上如同生了黄锈。这梨子生脆可口,酸甜都很明显,是小孩子珍贵的爱物。每年盛夏“双抢”过后,就有县郊开来的三轮车,拖着一麻袋一麻袋的梨子,让人用家里的稻来换。我们偶尔坐车去县城,快到时,在路边的山坡上便可看见梨园,高低成片,引人馋涎。而村子里梨子树绝不可睹,我唯一熟识的梨子树,在大坝子上的舅舅家屋后,离我家两里路。梨子树开花于我何有,年年在意的,只是梨子何时成熟,可以去吃一个而已。然而梨子的佳期难逢,而舅舅又未必能领会我的心意,难免忽视我在梨子树下的婆娑了。最重要的是,这棵梨子树长得不好,很少结梨子,因而我很少有吃到梨子树上的梨子的时候了。

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已经没有作业了,初中的入学又还早。有一天我想起来很久没有见过那时我偷偷喜欢的男生,觉得应该可以到他家玩一下了。这样想着,以为自己只是想看见他,而不好意思承认心里其实也觉得他家门口的梨子应该快熟了,说不定可以去吃两个。这男孩子就住在我舅舅家的山脚下,虽然从没有去过,但每去舅家的路上,隔着山脚小小的一道水沟,在杉木和竹林的尖头上,就可以望见他家的屋顶,和屋前高高的几棵梨子树。这几棵梨子树在我们同学中是很有名了,我们一定是常常听他说起,否则我何以将那几棵树记得如此清楚呢?

总之那一天我鼓足勇气、打定主意,从家里走到那个男孩子家。我到的时候,他正在和村里的另外一个男生在场基上下五子棋。前一天刚下过雨,雨水把场基上的尘沙都洗得很干净,只留下平整的土面,他们就用树棍在潮湿地面上画上棋盘,用石子下棋。见我来了,他仿佛也不很惊讶,只是说:“你来玩啊?”然后把手上的石子递给我,问我要不要下。我怕他们很会玩,赶紧说“我不下”,就在一边看着。风很好,太阳照过梨树叶子,风把树上的光吹得四面翻飞。而梨子还太小,刚从小疙瘩长成一点梨子的样子,离“可以吃的梨子”还有相当的距离。我不免遗憾地看着它们,又想着也许里面还有几个大的。两只燕子从外边飞进屋檐,在窝沿上又长又碎地叫——就在这时,我感到有人在拽我的辫子。扭过头一看,原来是他的弟弟,比我们低一年级的,在学校以捣蛋著称,我们叫他“二毛子”。我有些愠怒,说: “二毛子你在干么子?”

他嘻嘻地笑着,先一下子跑去好远,然后停下来对我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到我家来干么子,你不就想吃我家的梨子吗,刚刚还在看啊看的!”

一下子说得我真是又气又羞,虽然并不真只为了吃梨子才来的,但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啊!我只好无力地还嘴:“哪个想吃你家梨子!”他的哥哥听见了,骂他:“二毛你到别的地方玩去!”二毛子不理他,跑到场基边上站着,对我们喊:

“对不起,请原谅,给你找个好对象!”

然后猴儿一样跑走了。剩下我在场基上,尴尬极了。他哥哥说:“不好意思哦,他讲话就那样。”过了一会又想起来,说:“这下梨子还太小了,还不能吃。”我更害臊了,说:“我不是要吃梨子啊!”

那之后的时间是怎么过的,现在我已经记不起了。大概我真的不想马上走,就又在那里玩了一会。然而梨子的心事被说破,又实在觉得很丑。就这样矛盾地,直到他下完棋,拖出阶檐下晾衣裳的长竹篙,敲了几个小梨子下来,分给我和与他下棋的人一人两个。梨子实在是小,简直教人想不起来吃。梨子掉到地上,触地的那一块就碰坏了,用手一摸,就有汁水渗出来。

我就这样捧着梨子,到了舅舅家。舅舅正在门前风稻,他看见我,就说:“你那把哪家的小梨子摘下来了?”我说:“人家给的。”便跑到屋后的梨子树下坐着。是近午时分了,有人家开始做饭,烟囱里冒出白烟。这棵梨子树这年照旧没有结梨子,只有树叶被风吹得窸窣响。梨子树外一条通往坡上的小路,路的两边是密密的杉木林。太阳把杉木树上的油脂晒得发烫,发出浓烈的气息。一只鸟在林子里格里格宕叫,叫一声,歇下来,又叫一声。是画眉吗?或者是黄鹂吧。除了白鹭和麻雀,我都不认识,这难免很缺憾的。我坐在梨子树下的石头上,听着鸟鸣,小心翼翼地按一按梨子身上的伤口,忽然感到非常难过和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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