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桐

听很多人说，古琴是桐木制的，即今梧桐科之梧桐（Firmiana platanifolia），for example。

是真是假？且来听我溯源。

梧桐一名，最早见于《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然而同先秦时代其他生物名一样，除了一些特指、传说中的神物有双字名（《山海经》：木有迷榖，兽有穷奇，鸟有毕方，虫有肥遗），其他草木鱼虫之名都是单字的（动物之名双字不鲜见，但本文不涉及，俺只这么一说，您就那么一听）。这里的梧桐是天下太平，明君出，任用贤良的祥瑞，且认为他是双字名的神物吧；若要将他实体化，会是生活中的什么呢？

是“梧”。

梧和桐看起来都是植物，但并不是一种。《说文》释梧为“梧桐木”或者“榇”；而“桐”与“荣”却是互为转注的。二者不是一物，甚明。

梧为何物？

今之梧桐也。梧桐一词，自诗经、庄子以后，沿用至今。而“梧”的解释，宋人陆佃《埤雅》中云：“梧櫜鄂皆五，其子似乳綴其上，柔木也。”这是描述的梧桐。

桐为何物？

今之泡桐也。《礼记·月令》有“季春之月，桐始华”。季春是农历三月，这时桐开花了，那当然不是梧桐。根据后人的分类描述——比如齐民要术分桐为青桐白桐，白桐即是泡桐——礼记里的桐当是泡桐。

如果后人都如先秦那般咬文嚼字就好了，梧和桐也不至于起后来的大纠纷。坏就坏在汉末魏晋那帮玄学者的身上。郭璞为尔雅做注，“荣，桐也，即梧桐”。更狠的是汉末的高诱，解释“桐始华”为：“桐，梧桐也，是月生叶，故曰始华。”真是不顾常识的瞪着眼睛说瞎话。

有这些“反动”权威横插了一杠子，桐和梧桐就彻底的混在一起，后世一律用桐来总而名之，我们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把他们区分了。比如这桩著名的公案：“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后汉书·蔡邕传》）如果这是先秦时候的事，我们可以很明确的说焦尾琴是泡桐制的，可是在汉末，就不敢说了，因为这时候已经把桐和梧桐混在一起了。

两种桐木质俱都轻软，那用来制琴的木料到底是梧桐还是泡桐呢？

上佳的是泡桐。

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齐民要术》这本比较有生活的书里记载：“白桐无子，冬结似子者，乃是明年之花房……。成树之后，任为乐器。青桐则不中用。於山石之间生者，乐器则鸣。”这里白桐即泡桐，青桐即梧桐。敢于明说青桐“不中用”，是要一定底气的，古籍中他处绝少明言青桐不宜制琴（其实也绝少明言青桐宜制琴的，言梧桐则不计其数），贾思勰这么说，想来也有调查。于山石之间生者，想来是木质水分少，更易鸣响吧。而毛诗言“梧桐不生山冈”，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山石之间生的，不是梧桐。

又，元人吴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清明”条下言“今造琴瑟者，以花桐木，是知桐为白桐也。”更清楚的说明至少元时是以泡桐制琴的。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认为，蔡邕制的焦尾，是泡桐木的。

制琴之材，桐木之外亦甚伙。诗经·鄘风·定之方中：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椅桐梓漆，分别是四种树。椅，紫葳科梓属的楸树；梓，梓属的梓树；漆，漆树科的漆树。另外杉木，松木也可制琴，今故宫藏琴，各种材料俱有。据明·高濂《燕闲清赏笺·论琴》：“琴材‘以桐面梓底者为上，纯桐者次之，桐面杉底者又次之，琴取桐为阳木，梓为阴木，木用阴阳，取其相配，以召和也。’”【1,2】

今人制琴，多以梧桐为古雅的卖点，讵不知这种“桐”是古人不用的。反倒是最便宜的，小儿做手工模型的泡桐，乃是承弦上品。而且也不应为了长卿一曲《凤求凰》琴挑文君，就觉得绿绮琴，一定要和落凤凰的梧桐木，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推而广之，名琴的材质，未必都是桐木的，更不是梧桐木的。

【1】http://www.huain.com/study/html/prod_1691.html

【2】http://blog.sina.com.cn/s/blog_72c3c9ac0100qf9v.html

附：先秦古籍中有两处单讲桐而非梧桐的：

1.《书·禹贡》“厥贡惟土五色，羽畎夏翟，峄阳孤桐，泗滨浮磬，淮夷蠙珠暨鱼。”

此处贡桐木给大禹，后人孔安国解释是“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也”，那就是泡桐木了，并无混淆。

2. 唐李善注《文选》“空穴来风”时引《庄子》的佚文有“空阅来风，桐乳致巢”。如果这确实是来自庄子的话，就有点小问题了。怎么解释“桐乳”呢？李善又引司马彪（此人是晋人，在昭明之前，所以说这句来自庄子比较可信）的注：“桐子似乳，着叶而生，鸟喜巢之”。着叶而生，这是说的梧桐了。这也是上面《埤雅》中“其子似乳”的由来。然而宋代写《桐谱》的陈翥认为是泡桐的果实，“厥实状如乳”。马二认为陈翥是对的。梧桐的果实虽然单个裂片看是有点像动物的哺乳系统，但同“乳”字的义项并不相近。而泡桐的桃状果实，还是多少像乳&房的。另外，桐乳致巢，是说因桐有乳而使禽鸟来树上为巢，而不是如司马彪说的以“桐乳”为巢（虽然麻雀等小鸟确实会钻到梧桐果里停下，啄食梧桐子，司马彪的描述还是有生活的）。观察泡桐你会发现，泡桐树间常有大丛的细小枝叶簇生在一起，密密实实如鸟巢一样。这叫泡桐丛枝病，也叫鸟巢病，是由植原体引发的。想来庄子见到的桐巢就是这个，误以为是桐乳招引来的。岂不知却是桐树自己生成的。

——说到这里，联想到泡桐又高大，又孤拔，还自己会搭“鸟巢”，我都要怀疑招引凤凰的也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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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梧桐

【图】梧桐的蓇葖果开裂，种子分列一瓣裂片的两边，正如猫狗的“双排扣”

【图】泡桐花与宿存的果实

【图】泡桐丛枝病（局部）

【图】泡桐丛枝病（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