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年野外纪事

文图:二狗教主宝儿姐

在我看来,一切有流露内心情感倾向的文字都难免酸腐、自怨自艾,且小资产阶级情调;最重要的是如萨特所言“他人即地狱”。当然,互为“地狱”的兄弟姊妹的文字却值得观赏(注:喝了酒之后),尤其在草原,在只有星星、羊和彼此的夜晚,可以窥见心中的宇宙。

第一章 二狗

“这儿也能住人??”额尔敦一脸问号的说。

眼前是两间破的连窗户都没有玻璃的小砖房,屋内更是尘土飞扬,破败不堪,一个破灶台,几把烂凳子,然后就是一地的垃圾夹杂着牛羊马的混合排泄物,欣慰的是还好草原戈壁天气干燥,屋里的味道还算说得过去。给人的感觉就是好几年没人住了的破房子,偶有放牧的过来躲避风雨应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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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如果咱们找不到更好的地方,那这里也能凑合住了。这也是没办法啊,毕竟这里离工作的地方近太多了,再说了这点苦我们还是能受得,和所里的老师傅们比这才到哪儿呢!”虽然我心里也是一万个不愿意吧,但那能咋办,队长交代的任务不还得办啊,而且它确实是近了太多太多,不用一天有五个多小时在路上开车了,大大地解决了野外工作时长的问题。

事情要从三天前千里外的谈古斋说起。今年的锡盟野外考察即将出发,队长在给大家介绍此次野外工作的计划。我得到的任务是提前两天到工作地点附近,找牧民商量看看是否可以住他们家里,还有野外用车,后勤保障等工作。

“喂喂喂???这地方信号可是真够差的啊”额尔敦一边和什么人讲电话,一边吐槽着。

而且这地方还没有水电,水需要到附近好几公里外的牧民家里拉,电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看到这种情况,大家估计都已经做好了“失联”若干周的准备了,各自心里都在盘算着怎么和家里人交代一声,再想想需要采买的东西。

“啥??一会儿过来?带我们看个别的地方?”

不一会儿,一辆皮卡车带着风沙从草原的另一头开来,车里下来一位壮硕的蒙古汉子,乐呵呵地和我们打着招呼。他叫敖都或者敖德?是附近牧区的嘎查长,旗里面知道我们过来考察要住在牧区,让我们有什么需求找他。

他带着我们开了半个小时车到了牧区嘎查的队部。这里平时没啥人,牧区里举办一些重大活动的时候,附近的牧民才会过来。敖都大哥就把这个地方给我们临时借用一段时间。和刚才的地方一比,这里简直就是五星级酒店了,大厅工作,办公室睡人,厨房造饭,电也有了,而且还有无线网!!虽然水还是需要到几公里外去拉,不过这些已经很满足了!我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房间,采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很快就入住了队部。

第二章 教主

开车的事儿本不该由我来讲述,毕竟我只是个冒牌儿的“老司机”(驾照年龄远远大于驾驶年龄),但在我仅有的几次自驾经历中,本年度的开工之旅可以算得上是惊心动魄了。

按原定计划,头车的小伙伴们先行一步去寻找可以驻扎的营地,我们则于两天后出发。然而先锋小队非常幸运且给力,仅用一天就找到了驻地,为了不耽误有限的工作时间,我们一行三人便提早踏上了旅途。今年的雨水格外多,出发的那天下午北京一直在下雨。按往年的经验,六百多公里开车要七小时以上,雨天的夜晚怎么也得八九个钟头了。于是我们去“十字路口”买了点应急的面包、咖啡、火腿肠,冒着雨就上路了。夜路难走,我们说好了三个人轮流开车、轮流睡觉,保证安全驾驶。我们仨一路上说说笑笑,沉浸在要到野外的兴奋情绪之中,光哥从六点多开到九点多,到了张家口,天黑了,气温也降了,便换上了队长。由于我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等同于最能熬夜的,最后三分之一我来开。终于,零点之前我坐上了盼望已久的主驾,高速开夜车对我而言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儿”。我开的路段虽然也叫高速,但基本都是草原路,道窄但是车少,这也是另外两位前辈放心我开车的原因。

起初我开得不赖,路上没什么车,两边黑压压的,只有眼前一条光亮,像是驾船行驶在无边的海面上,耳边是老化的雨刮器发出“吱嘎吱嘎”的不和谐声响。

突然间,光哥问我:“你看远处一闪一闪的是什么?”

我:“那是天边的闪电吧?”

光哥:“不是啊,红色的那些。”

“是仪表盘在挡风玻璃上的反光?”

“你再仔细看看,形状不规则啊。”

我沉默了,向前探着身仔细看了看,确实远处的山上,大片的红光忽明忽暗、忽左忽右、忽闪忽闪……我下意识抓紧了方向盘,并把油门向下踩了踩。

这时后排睡觉的队长被我晃醒了,慢悠悠的说:“紧张什么,那不过是发电的风车群罢了……”

我头一次知道风车们晚上长这样,不过后面的车程愈加精神了,不知道光哥是不是故意的。过了正镶白旗,大车反而多了起来,路也变得坑坑洼洼,几乎没有一点平道,两把要被颠散架的“老骨头”要替我,都被我拒绝了,终于在凌晨三点半,我们还算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

第三章 二狗

然而老天是公平的,我们入住地这么顺利,就要给我们制造一些其他的困难。当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这对我们第二天的野外工作会造成很大的麻烦。

第二天上工,果不其然,快要到工作剖面的时候,前面好一大片水泡子,把草原上狭窄的车道淹了个满满当当。在雨水的浸泡下,土路已经化作了滑腻的烂泥。水面倒影着蓝天白云,仿佛披了人皮的白骨精在向我们招手。

队长正打算下车查看情况,这时,锡盟当地的王老师拿出了自己丰富的野外经验,说让开车冲过去。

一脚油门,车一个猛子扎下水,溅起一人多高的泥汤,然而冲到一半,还是陷车了。。。

不过,这点小场面难不倒长期野外工作的我们,拯救老伙计那是日常的重要组成部分。忆往昔峥嵘岁月,那是前年的野外,我的一件外套就报销在了推车工作中。那一天,突然袭来的暴雨把我们困在了草原上,四周泥水横流,放出无人机都找不到清晰的出路,只能开着车边走边找。我们一路走,车一路陷,人一路推,终于在天黑之前把队伍带出了草原。记不清那天下午到底推了多少次车,吃了多少后轮扬起的泥沙,只知道那件白色的外套,最终与大地融为一色,再也洗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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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出来我们带了拖车绳、防沙板等工具,都有了用武之地。十八般武器上阵,大家齐心协力很快就把车救了出来。

第四章 吴老师

驻地背山面水,后面是曾经的湖岸抬升又风化后形成的一个小山包,前面是一片尚未风干的水泡子。水泡子里住着银鸥、长脚鹬、凤头麦鸡,岸边堆积着白花花的粉末状不明物体。关于这白色的东西到底是啥,这泡子水到底能不能喝,或者能不能满足队长学游泳的夙愿,是困扰我们已久的若干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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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工回来,走在水泡子边上,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又从我的小脑袋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我终于忍不住问:“队长,这白色的东西到底是啥?”

队长低头看了看,捏起一点放在嘴里,品了品,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对我说:“你来尝尝。”

我蹲下来仔细看看了看,这白色的物体并不像原来想象的是一坨一坨,而其实是覆盖在岸边泥沙上的薄薄一层。然后我也学着队长的样子,捏了一丢丢白色与黄色泥沙交界处的东西,放在舌头上,抿了一下。

“咸吗?”

“不咸。”

“苦吗?”

“不苦。”

“牙碜吗?”

“恩。。。”

“你吃的那是沙子。”

第五章 教主

头一遭儿的不只是开夜车,还有洗沙样。我参加野外化石采集工作已经快十个年头了,洗沙样这个词儿听过诸多次,但只知道这是小动物化石的筛洗采集技术,实际怎么做并不清楚,这回野外算是逮着学习的机会了。

想要筛洗化石就需要水,内蒙的戈壁滩上很难有水源,因此在这边筛洗经常要找雨后的水泡子。不过我们这次比较幸运,驻地就在嘎查的支部,支部前面有一口废弃的水井,我们想把它利用起来。前几日去西边的牧民家打水,向他们打听了地下水源的情况,以及抽水需要的水泵配置。水泵买来了,管子和盘线是旗里博物馆借的,筛子是从所里带来的,大筛子架在小筛子上。我们连接好各种设备进行抽水测试(此处省略中间解决困难的过程一万字,比如买水泵、通电、粘筛子……),发现水井里的水量不足以支撑筛洗的需求,万事俱备,只欠水井。此时只能派出队长大人,下井,挖出井底沉积许久的泥沙。井口还是挺窄的,井水也挺凉的(后来筛洗时戴了加绒的胶皮手套依旧能感觉到刺骨的凉意),但是队长二话没说就下去了,挖通后也没有任何抱怨,甚至还有那么一些高兴。

水和设备到位了,前几日上山也已经将地表出露的化石分层采集了,现在开始我们就可以“刮地皮”了。队长选定了几个密集的出露地点,每个地点画出20平左右的长方形区域,每个长方形的四个顶点都要用GPS标定。汉子们负责用铁锹将沉积的红层铲松,并堆成垄,一条条的按顺序装袋;女汉子们负责撑开编织袋,然后将装好的袋子打结,每袋沙样约莫80斤重。当然,汉子们开车往回拉沙样时,女汉子们也承担刮地皮和装袋的工作,要不怎么能叫女汉子呢。王老师(注:还是锡盟的)在驻地负责筛洗工作,他有多年的小哺乳化石采集经验。筛洗工作看似简单,实际需要很多技巧,控制好水的速度和流量非常关键,一不小心就可能将脆弱的化石冲碎或冲跑。我们初来乍到,只能负责晾晒筛选后的粗样,并将里面肉眼可见的化石精心打包,其余的细沙样要带回所里给专门的技师分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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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挖掘恐龙化石不一样,采集和筛洗小化石都需要更多的耐心,不过看着橡皮泥上扎满的牙床和牙齿,还是非常有成就感的。其实,化石的大与小,热门与冷门对于古生物研究是没有分别的,对于推动生物漫长的演化进程也是“绣花针对铁梁——各自有用场”的。

第六章 吴老师

又是勤劳工作的一天,下工回到驻地,饥肠辘辘的我们直奔厨房。桌上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包子,王老师(注:锡盟的)正端着又一盆从里间走出来,笑着说道:“快来尝尝,羊肉沙葱馅儿的包子。这两天沙葱正是时候,昨天在老乡家吃的包子不错吧!”

顾不上洗手,我抓起一个放在嘴里,包子皮薄馅儿大,融化的羊油里浸满了鲜香的调料,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忍住内心的赞叹,我问道:“王老师,咱哪里来的沙葱?”

“院子外头那不到处都是?房子西边那片长得特别好。”王老师也咬了一口包子,朝后面一努嘴。(注:此处应为东,吴老师东西不分,南北莫辩)

房子。。。西边?(注:同上)

我走出厨房,迎着依然灿烂的夕阳走到墙边下,看着这片草地上仅剩的几个老沙葱,顶着淡紫色的团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它的同伴们刚刚被剃掉了头发,整整齐齐的断茬散发出沙葱独有的清香。细细一品,在阳光的炙烤下,混在清香之中的,还有那么一丝丝腥臊的味道。

此刻,看着墙根下的几个小坑,我不知道是该后悔晚上起夜时懒得走去遥远的厕所,还是该问问王老师,这沙葱洗了几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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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吴老师

就着撩人的蚊香吃完了晚饭又整理完了今天采集的化石,外面天色已经黑透。预报说今天有雨,天边已经传来了隆隆的雷声。正在大家讨论今晚是打双升还是斗地主的时候,头顶的灯突然闪了一下,灭了,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又停电了吧,这地方一下雨就停电。”

屋里有些闷热,我走了出去,院子里倒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平日里,我们这个小小的驻地,已经是方圆几公里唯一的灯光了。如今,连这一片灯光也消失不见。广阔而平坦的大草原上,遥远的天边,乌云里正催生着密集的闪电。

抬起头,看见的却是漫天的星光。密集的星星仿佛石头里的云母碎片,闪耀着熠熠的光芒。模糊而又清晰的银河从头顶横贯而过,明亮的木星和土星高悬在南方的夜空。西边,大角与角宿一相映生辉,东边,仙女座刚刚升起。苍茫星空之下,深深呼吸一口,天地之间生命的灵气在体内流转升腾。

我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们来拍星云吧!叫上光哥,支起相机,对准方向,改好设置,按下快门,屏住呼吸,仿佛怕呼出的气流带起一点点的空气扰动。一次,两次,在蚊子的催促下,终于恋恋不舍的就此打住。看着照片里那一团模糊却有体积的亮光,仿佛茫茫宇宙的深处亦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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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脚下的地球到头顶的星空,跨越百万光年的距离;从手中的化石到今夜的故事,穿越百万地球年的时间。我们漫游时间与空间,探索人类认知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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