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4月中旬,朋友邀我去张家界天门山。张家界我去过一次,当我还在高校学习地理的时候,它就已经闻名遐迩了。万木攒天的石英砂岩峰林世界罕见,地貌学甚至还专门为它创造了一个名词——张家界地貌,与丹霞地貌、嶂石岩地貌齐名。不过,我对那次张家界之行并没有太好的印象,到处是熙攘的游人,只有在荒僻的小径登山时方体会得到一丝野趣。听到天门山一词,首先想到的是李白的“天门中断楚江开”,但李白写的地方在安徽当涂。查了资料,才知道天门山在张家界市城区的南边,是一座高1518米的国家森林公园,因山上有一个天然的穿山溶洞而得名。颇感意外的是,天门山索道号称是世界上最长的索道,通向天门洞的盘山公路被网友称为是国内最危险的公路之一。天门洞也不简单,曾有特技飞机和翼装飞人穿越此洞,还有“高空王子”赛买提和瑞典人诺克在山上对决走钢丝。眼花缭乱的信息,吸引我很想去见识一下。
四月的北方,是争芳斗艳的花儿和漫天黄沙相会的日子,让人们对春天既充满期待又不免担忧。群山峻岭怀抱中的张家界,此时应该是一副春意盎然的山水画卷吧。朋友发来短信说:“带雨伞,早晚挺凉的,冲锋衣以上装备吧!这里老下雨”。北京到张家界的机票上,我注意到张家界的代码是“DYG”。DYG是张家界出名之前的名字——大庸。很多城市的名字随着经济化狂潮已化为历史,徽州改为黄山,思茅改为普洱,利沙底乡改为石月亮乡,都源于利益的追求。不知旅游胜地张家界是否还留存着自己的气质呢?
一、上山就像坐公交一样方便
清晨,小雨渐止,澧水河两岸的群山云雾茫茫。这就是张家界,多雨、湿润。大庸路北侧的天门山索道站里,已经排起了长队。很多游客来自韩国,他们甚至比中国人还多,据说,韩国人来张家界旅游,就像中国人去新马泰一样火热。索道站的楼顶造型优美,像一只振翅南飞的大鸟。大鸟面对的绵延群山里,有一座形状奇特,它的四周是绝壁,而顶部很平,整个就像被刀切过一样。它是张家界最高的山,市区里的人,只需抬头就能望到。如果角度合适,还能看到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个中空的洞。
山叫天门山,洞叫天门洞。
古代,天门山叫嵩梁山。三国永安六年(公元263年),嵩梁山突然坍塌,洞开如门。吴国的皇帝孙休觉得这是吉兆,就赐名为天门山。如此恢宏的地质奇观,形成年代竟有史书可查,非常少见。天门山高1518米,和泰山的高度相当,但它要比泰山陡峻。很早以前,张家界人要上天门山,就必须绕到山的后方。一路上会经历多少坎坷,很少有人提起,只知道从古至今,山上没有出现过村庄,也没听说过驴友上天门山玩户外。如今,科技让上山变得非常轻松,一条7.4千米长的索道,从市中心启动,直通山顶,全程只需27分钟。对于生活在北京,每天要花个把小时在上班路上的我来说,通过这种方式上山简直就像去后花园一样。于是,朋友感慨说,上山就像坐公交一样方便。不,我看比公交还方便。
图2 这是世界上最长的索道。上山就像坐门前的公交一样便利,27分钟就能直达1400多米高的“空中森林公园”。远处略有倾斜的岩溶台地,就是索道的终点站——天门山。
索道是人类想象力和科技结晶的产物,自古以来,人就渴望像鸟一样,能从山脚扶风直上。天门山索道也充满了想象力,它是世界上最长的高山客运索道,更是一条“移动观景长廊”。索道轿厢快速冲出站台的一瞬,充满了力量,引起悬空的人们心中一阵悸动。轿厢经过公路、长途汽车站、厂房、火车站和铁路,在翻过一座看得见坟冢的丘陵后,田园风光突然出现在眼前,司空见惯的众生百态一下变得妙趣横生起来。往下看,有人在农家小院里玩麻将,对头上的索道毫不理会;两只小狗在田地里追逐玩耍;一个女子蹲在溪边洗衣服;一位农夫背着竹萝,沿着小溪往山里走……远处,没见到传统的土家吊脚楼,全是白墙黑瓦房子;以前的农田,如今成了苗圃培植区。从这个高度俯瞰现代城市与田园风光,带来的强烈感受,是我以前从没有过的。因为大多数索道都是从山脚开始,目的是解决交通问题,而这条索道先从市中心通往山脚,增加了观察生活的视角,令人难忘。
村舍渐疏,绿意更浓。流过村庄的小溪,逐渐变成了深沟,这说明山的坡度在加大。轿厢路过一个小水库后,开始进入山谷,山谷里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建筑,只有绿色。我到天门山是4月中旬,此时的北方,是树木萌发后稀疏的绿,而这里的山坡已经披满了绿装,各种高度的植物抢占属于自己的阳光,将山石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灌木、棕榈树、樟树外,就是马尾松和正开着白花的油桐,这些植物属于南方系,北方很难找到。山弥漫着水汽,能清晰地听到潺潺的溪水声,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衬得山更加幽静。
正当我享受满眼绿意时,索道开始大幅倾斜向上,眼前出现裸露的岩层。裸露意味着岩壁笔直。过了索道中站,是深切的峡谷。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7级瀑布,银色的,在一片绿色中特别显眼,串成一线。一条曲折蜿蜒的公路,从峡谷的入口一直通往天门洞。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的路。它贴着陡峭的山体,像玉带缠绕舞动,时而隐没、时而显现,到处是180度的急弯。若用眼光去追公路,只怕是追着追着就会失去方向。最陡的地方,三条路围着一座石峰盘旋而上,差不多叠在一起。这条“通天大道”高差约为900米,转弯达到99个之多。有人将它跟著名的滇缅公路二十四拐比较,并称之为“天下第一公路奇观”。
九是最大的阳数,代表了至尊无尚,99个弯的盘山公路也深刻地体现了我们对传统意境的追求和向往,暗合“天有九重,云有九宵”之意。上天门洞的台阶,也被设计成为999个,仿佛再跨一步便能登天。面对索道和公路,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人类改造自然的强大力量,用地质学上的一个词概括,那就是——人类世。
图3 建在绝壁上的公路,从峡谷底部到中部的天门洞,一共有99个弯。
二、人类世
自从庞大、食量惊人的恐龙在白垩纪末期灭绝之后,身材瘦小、适应能力更强的哺乳动物成为地球的主角。人类从猿人阶段步入到新石器时代,大约用了几百万年。从新石器时代进入到工业社会,用了1万年左右。从工业机器盛行到现在,却不过短短两百多年。但就是在这短暂的几百年时间里,人类开始成为改变地球面貌的主要力量。20世纪地球科学三大成就中,有一条,就是认识到人类已经成为改造地球的营力之一,而之前,地质学并没有把人作为一种地质营力看待。人类依靠目前的科技,使得整个地球系统——大气圈、水圈、生物圈、土壤圈和岩石圈发生了改变。1995年,德国诺贝尔化学奖得主保罗·克鲁岑提议,在目前的地质年代表上,应该在第四纪里的全新世后增加一个地质年代:人类世(The Anthropocene)。这是一个全新的名词,却深刻地隐含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每个地质年代都有其标志性的地层——金钉子,那么人类世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有人说从1784年瓦特蒸汽机时代开始吧;也有人说,可以从几百万年后的岩石地层入手,以污染物开始聚集的地层作为人类世的开始。
这种强烈的感觉随后得到了更加充分地论证。轿厢越过峡谷,就能看到天门洞了,之后急剧抬升,倾斜角将近40度。这个斜度,在国内外都是罕见的。此时,到处是屹立的岩壁,它们呈90度直立,壁上几乎不长任何植物。结合周围的地貌看,这是巨厚的沉积岩在节理和岩溶作用下形成的,显示了山体的快速抬升。眼前是悬崖绝壁,脚下是万丈深渊,恐惧的高度让人不寒而栗。但见在这样的高山幽谷中,索道的中转支架,竟能紧依山势,牢牢地固定在峰脊或峰顶之上。“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面对匪夷所思的索道工程,恐怕很少有人会不为所动。只要工程需要,人类似乎没有什么办不到了。
图4-5 “大庸有座天门山,离天只有三尺三,谁人得道上天去,坐轿要取顶,骑马要下鞍”。高度再也阻止不了人类的脚步了。
惊心动魄的高空旅行后,索道抵达山顶,终于可以放松下了。凭栏眺望,云海在崇山峻岭中飘浮,海上露出的山峰像是一个个仙岛。看得出,这些岛屿近北东向排列,从而说明山的走向就是北东,这也是武陵山脉的大致走向。云海之下的张家界,只能辨认出机场的跑道——山间盆地面积小,机场占了很大一块。我开始羡慕在南方的生活,因为要想在北方看云海,必须深入山区,还要爬很高的山。
图6 云海之上是仙岛。(图片来源:《新旅行》2012年第6期)
图7 天门山上,云海常相伴。远处的一个小山峰,暗示这里是喀斯特地貌区,但不是很发育。
到山顶后的第一选择通常是鬼谷栈道,这条栈道长1600米,因悬挂在鬼谷洞上而得名。栈道宽度可容两三人,从悬崖上横挂出来,脚下是深渊险壑。很多旅游景点的山,常在山顶设观景台供瞭望,但如此看山,除了一览众山小的快意外,很难体会到山的陡峻。只有栈道,才能身临其境,从各个角度更好地看悬崖。“登山者,处已高矣。左右望,尚巍巍焉山在其上。”看山看景,还真是得“这山望着那山高”方能尽兴,而鬼谷栈道似乎又多了一层——悬崖之上望悬崖。
有一段是玻璃栈道,为了保持洁净,需要穿上了景区准备的鞋套。玻璃的创意让人眼前一亮,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也有一处景点,叫玻璃廊桥。据说,廊桥的玻璃能承受72架波音飞机的重量。建造廊桥的是位华裔,他说,通过玻璃,“大家将能史无前例的把大峡谷气势磅礴、壮丽动人的景致尽收眼底,醉心体验大峡谷摄人心魄的磅礴魅力”。玻璃栈道的作用也莫过于此罢。对于所有来天门山的人说,这是一次值得尝试的游戏,它赤裸裸地挑战着每个人对高度的心理承受能力。自然,不同的人选择了不同的通过方式。有的需要朋友来搀扶;有的放声呼号大喊刺激;有的使劲地往岩壁靠,扶着走过;有的双腿发软,举步维艰;也有的摆出各种胆大的姿势,留下靓颖到微博上炫耀。
图8 悬崖上的鬼谷栈道,另一处人造奇迹。
三、自然界
在栈道上,或眺望对面震撼的峭壁,或俯视脚下的群峰,令人心情舒畅。朋友知道我曾学过地质,便问起山的年龄。我有备而来,事先看过地质图——经验再丰富的地质学家,在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踏勘前,都会事先了解地区的地层概况。我回答道:“这儿的岩石大概是五亿多年前形成的,那个时候的地质年代叫寒武纪。这里的岩石和武陵源的不同,武陵源的峰林主要是石英砂岩,而这里是碳酸盐岩,主要成分是碳酸钙或碳酸镁,一般称为石灰岩或白云岩,人们常用来制造水泥。”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于旅行也是,不同知识背景的人,所看到的风景迥然不同。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中写道“旅行是万众的权利,每人都可以选择适合自己的方式。但是,不同文化程度和人生基调,会使同样的旅途迈出不一样的脚步。”拿山来说,在多数人的眼里,山是锻炼身体、远离尘嚣和一饱眼福的地方;在登山者眼里,山是关于高度的挑战;在生物学家眼里,山是动物和植物的栖息之所;在地质学家眼里,山是一部描写沧海桑田的历史书。
旅行中,多一些地质学视角,会增添很多科学乐趣。视角主要来自两方面的观察,一是观察岩石和地层,如岩石的组成和特征(岩性),地层的层序和接触关系等,这是了解区域地层年代和沉积环境,以及海陆变迁的物质基础。如果运气不错,还能采集到精美的宝石、化石。二是观察地质构造,如断层、节理、褶皱、劈理等,读懂这些,有助于理解地貌的形成原因,而不只是感慨自然力量的“鬼斧神工”。此外,通过沿途考察采石场,可以了解这个地方的主要矿产资源;多注意植被和地质地貌的联系,从而对整个生态系统有更深刻的认识。
在南方,马路、河道是很好的场所,因为山上全是植被,而这些地方的岩石是裸露的。在悬崖边行走,我自然不会放过看地貌、看岩石的机会。
这里的岩石,和武陵源景区的完全不同。武陵源的岩石是泥盆纪的石英砂岩,由陆相沉积而成,说明大约4亿年前,张家界已经成为陆地。而天门山由寒武纪的石灰岩和白云岩组成的,是海相岩石,说明大约5亿年前,张家界还是海洋。为什么两地相距不远,岩石差异却很大呢?原因就是,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地壳运动,地层既发生了弯曲褶皱,也发生过断裂,导致不同的地区升起的高度不同。
岩石并非坚不可摧,在地下温度和压力作用下,它们有时候像面条一样,会发生弯曲褶皱,天门山刚好位于褶皱的向斜部位。地质学上有“向斜成山,背斜成谷”的说法,意思是说,向斜位于褶皱的“波谷”部位,但因为岩石受到挤压,因此比背斜的岩石更致密,更不易受风化作用,反而成为高山。天门山和西边距它不远的七星山就是向斜形成的山。后来,由于受到燕山运动和喜马拉雅运动等地壳运动的影响,整个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地势不再是以前东部高西部低。青藏高原崛起,成为中国地势的第一阶梯;湘西群山同样雄起,成为我国第二阶梯(云贵高原)向第三阶梯(长江中下游平原)的过渡带。天门山正好处在向斜的轴部,受到了强大的挤压应力,大量垂直节理(裂隙)开始发育,它们纵横交错,组成网状构造,将天门山地区的巨厚岩层深切成大小不同的块体。因为碳酸盐岩是可溶性岩石,在漫长的时间里,这个地区被风雨剥蚀、溶蚀,最终造就了众多笔锋、嶂谷和绝壁。天门山成为最高的一座孤峰,其余十六峰环绕其四周,烘云托月,好似天宫中的一个盆景。
图9 绝壁、孤峰,在云蒸霞蔚之时,天门山好似天宫中的盆景。 成就盆景的雕刻师,名叫自然。
在我来到天门洞“上天梯”几个大字前,我本能地对天门洞的成因产生兴趣。天门山是岩溶地貌,发育了很多地下溶洞,现已探明的二十多个溶洞,大约位于海拔1200~1500米的位置,而天门洞就位于这个高度,也就是说,天门洞原先极有可能是溶洞。因为天门洞位于台地边缘,南北厚度较薄且垂直节理发育,在长期的溶蚀、侵蚀作用下,洞穴不断扩大,当超过岩石稳定强度时,南北两端的岩层崩塌,从而形成高131米,宽37米的穿洞。如今,站在洞下抬头仰望,可以清晰地看到洞口上方有一条深深的裂隙。洞穴崩塌是洞穴发育到成年的产物,可以预计,当天门洞步入老年阶段时,洞上的岩石会坍塌,从而诞生一座笔峰。令人期待的是,山上溶洞非常发育,不久的将来,这里必将成为溶洞探险者的天堂,也将成为许多极限运动爱好者的乐园。
图10 天门洞,号称世界最高的穿山溶洞。随着飞机横穿这个溶洞,天门山从此名声远扬。
四、空谷幽兰
碳酸盐岩发育的地貌也叫岩溶地貌,或喀斯特地貌。由于这种岩石溶于水,所以成土的速度很慢。云贵高原的很多岩溶区,就因为土地贫瘠而经济落后。对人来说,寸土寸金;但对植物来说,并非如此。陡崖上依然长出了很多坚强的植物,他们将根深深地扎到岩石的层理和裂隙中,向外伸展,争取天地。在一些更小的岩缝或岩石上,落了些岩屑和叶子,变成了土壤,许多鲜艳的小花就在这样一个小世界里,拥抱春天。经过辨认,这些小型植物里,有大头叶无尾果、俯垂粉报春、茖葱、堇叶山芥、犁头叶堇菜、山酢浆、淫羊藿、无毛独根草等。茖葱的叶子大大宽宽的,比大葱的味道要浓郁很多。淫羊藿的花,简直就是两对羚羊角。无毛独根草高高在上,不易发现,人称“崖居隐士”。植物,一旦你耐心观察过,或叫得出名字,再聚时,就会像见到邻居一样亲切。
图11 雨天的山酢酱总是关闭着。这一天多云,终于得见尊荣。后来,我还看到了白色的酢酱花。它的叶子三片,但比车轴草(三叶草)的叶片大很多。
图12 淫羊藿的花,简直就是两对羚羊角。
图13 雨后的刻叶紫堇。在这个如梦似幻的花园中,还有更多的花朵在山间、在树下、在岩壁上悄然绽放。
图14 鹅掌草。初时,我用北京的眼光看,以为是银莲花。后来发现,华中植物群和北方植物是全然不同的,看似眼熟的花儿,其种名和北方就是不同。小花很小,无论是否开放,都觉得充满古典气息。
图15 茖葱的叶子大大宽宽的,比大葱的味道要浓郁很多。
山谷忽来一阵清风,驱赶着谷里的薄雾,沿着崖壁向上升腾,一直升到对面的山坡上,经过每棵树,然后消散。山谷变得异常清新和透彻,栈道下的一棵木兰,此刻正绽放着花朵,白里透红,如幽夜中的星辰。这种谷幽兰的美,顿时让我心头一震。她绝世而独立,有兰之清雅、有松之坚毅。仿佛只出现在梦境、存在于古典诗词中: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也许,这时,席慕蓉《一棵开花的树》最能代表心境: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有些景色,相遇只需一瞬,遗忘却要一生。
图16 山上云雾缭绕,能见度很低。突来一阵风,将云雾驱散。这棵悬崖峭壁上的木兰,顿时让我心头一震。她绝世而独立。匆匆拍下几张后,她再次躲匿于云海之中。苦等了1个小时,可惜没能清晰地再见她一眼。要是摄影师,恐怕会在此等待一天吧。
从栈道出来,我们沿着景区小径深入森林内部。路边的岩石在雨水的溶蚀下,形成了鲜明的喀斯特地貌。溶岩的世界,就是水的世界。有些岩石近半米高,成群裸露在地表,像从地下长出来,这叫石芽,缘于地表水对岩石表面的溶蚀。有些岩石像超大号的漏斗,口子圆圆的,上大下小,那叫岩溶漏斗。有些岩石表面就像一条条排水沟,相互连通交错,那更是水的杰作。现在闭上眼,想象一下,天空飘来一片云,云朵化为雨水,打到树叶上,顺着叶片的滴水尖,坠落到地上,慢慢渗入岩体,随后汇成一股股水流,像血脉一样在山的内部行走,最后化为一股清泉,从悬崖的裂隙喷出,变成一条银白的瀑布,瀑布水顺着山谷,成了小溪,小溪绵延东去,注入澧水,奔向浩瀚的洞庭湖……水的一生,在岩溶地区,就是一首诗。
图17 溶蚀之路。溶蚀形成的平行延伸城墙状岩体,可以称为岩溶石墙。我想,这也可以称为溶沟吧。
走在灰岩铺就的石径上,从远方飘来一阵古筝琴音,弹的正是《西游记》中女儿国的插曲《女儿情》。曲子有如石上清泉流淌,空灵干净,又似山中云雾,如梦如幻。也许是曲子承载了很多儿时的回忆,而我们都有一个怀旧的心,我深受感动。岁月不饶人啊,一转眼,就过去二十年。寻声而至,崖边长廊里,一位妙龄女子,身穿粉色的霓裳,长发披肩,端坐在古筝前,动作轻柔幽雅。古典的音乐,配上古典的人,让这座山多了一种古典的清香和意境。
不知不觉,来到了天门寺山门前。相比之下,坐落在山窝里的天门山寺就稍显寂寥了。天门寺始建于明,民国之后日渐颓废。直到10年前,人们才在山顶重修了一座恢弘的新庙宇,并从尼泊尔请来佛祖和他两位弟子的真身舍利,供奉在阁内。令人兴奋的是,在山门前的广场上,我看到很多白色的化石镶嵌在铺地板上。有的呈圆锥状,似羊角,如宝塔;有的呈卷曲状,像伞柄。我在张家界市区里的路面、栏杆、台阶、河坝、石桌、石狮子上,也都看到了这种化石。它们叫震旦角石,主要繁盛于寒武纪以后的奥陶纪的海洋,地质学上称为宝塔组灰岩地层,“宝塔”指的是角石的形状。这种岩石的层面上有特殊的网纹(也叫“龟裂纹”)形态组构,这在地质历史上是唯一的,其他时代的灰岩均无此特点,因而它是地质历史中的“时髦相”。张家界人,喜欢将它磨光后用作地砖,包括武陵源景区。地球是个轮回之所,生物再怎么繁荣,最终也逃不过大灭绝的命运,人类也是如此。
图18 在天门寺遗址前的一块石灰岩上,我找到了三叶虫的化石碎片,三叶虫是寒武纪最繁盛的门类。《湖南地质志》就说,这里的岩石含有丰富的三叶虫化石和少量腕足类化石。
图19 奥陶纪宝塔组的角石,为什么叫宝塔组,看化石的形状就会明白,是不是像一座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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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 在台阶上,我发现了很多角石化石,它们主要繁盛于寒武纪以后的奥陶纪,因天门山的岩石形成于寒武纪,所以可以断定这些铺地砖必定是从山下运上去的。若在古代,这将是浩大的工程,但现代科技让这一切变得简单。
这时,朋友引我去看古寺遗址。我们经过一座一人多高的石塔,沿着曲径来到一块幽静的空地前。这里游人罕至,所以泥地上长出了一大片黄色的油菜花和蓝色的婆婆纳。空地的后面,是古旧的废墟,和鲜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残垣断壁里,一座圆弧顶的石门还没有倒掉,颇有圆明园大水法的感觉。废墟中间较高的地方,立有一座石质七级浮屠。废墟墙角边,散落着许多石构件和两块石碑,其中一块立于1991年,上面阴刻着“永定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 天门山庙宇”等字,另一块上书“神威赫赫镇千古,庙貌巍巍垂万年”,当年僧人对寺庙的美好寄语,最终只剩几堵残墙。这就是天门寺遗址。
空地的后面,是一排废弃的单层土墙瓦房,听说这是当年重修寺庙时的工人宿舍。遗址的一侧,还留有前人开凿的蓄水池。蓄水池的边上是一个黑黝黝的洞穴,深不见底。有人告诉我,那叫龟洞,曾有专业队员下去探过,深约93米, 洞内狭窄。为什么有的岩溶景区能发育大型的溶洞,比如距离此处不远的黄龙洞,而这里却没有。后来,我找到了答案,因为天门山的岩层不够纯,夹杂着很多泥质条带,而黄龙洞的岩石形成年代早得多,不但厚,而且很纯。地质就是这样,空间上近在咫尺,时间上已跨过了沧海桑田。
图21 我们经过一座一人多高的古旧石塔,沿着曲径来到一块幽静的空地前,这里游人罕至,所以泥地里长出了一大片黄色的油菜花和蓝色的婆婆纳花,映照着空地后面的古旧废墟格外沧桑。
五、原始次生林的秘密
1984年,刘克旺在天门山发现了大庸鹅耳栎,这是在天门山发现的第一个新物种。2006年,黄宏全和彭春良在1400米高的常绿落叶阔叶林里发现了一种无名杜鹃,最后经审定,这是新物种,命名为天门山杜鹃。2008年,第三个新物种天门山马铃苣苔又在山里发现。
为什么面积才2.2平方千米的天门山能发现如此众多的新物种呢?
植物学者黄宏全是也许最了解天门山森林的人,自80年代大学毕业后,他就一直在张家界从事植物和林业研究。他对我说,张家界地处华中,属于华中植物区系,值得庆幸是,天门山较少受过人的干扰,使得山顶的植被近乎封闭,因此仍保持了原始次生林植被,成为1600多种植物的家园,特有种较多。这里地理成分复杂,植物既有北方的,也有南方的,具有过渡性。很多其他地方都找不到的植物,在天门山上竟然能找到了。比如20世纪60年代,一个外国科学家在四川城口发现了城口荛花,此后我国再也没有发现这种花,直到2007年,人们才在天门山找到了它。几年前,他们还在山下的沟边发现了一位“隐君子”——湖南马蓝。湖南马蓝拥有8到10年的寿命,只有在生命的最后才开花结果,之后就会全部死掉,要拍到它开花,需要毅力和运气。
图22 黄宏全老师是张家界植物第一人,他拍了2万多张天门山植物照片,按照科类,整理了4大大本植物相册。非常钦佩他对植物的热爱和执着。天门山的植物定名,也全靠他的帮助。
张家界就气候区划而言,属于亚热带山原型季风气候,温凉多雾、气候湿润。黄老带我来到一棵树前,指着树根说,这扁平的三角形的根,向外伸展,叫板根。之后,他又带我来到一棵被藤本植物缠绕的枫杨树(也许是水青冈,记不清楚了)前说,藤本植物通过缠绕的方式,剥夺了寄树的生存空间,从而形成植物的绞杀现象,这棵树已经死了。板状根和绞杀是热带雨林中的乔木的特点,天门山竟然也出现了,令人称奇。
图23 藤本植物绞杀了天门山之王——水青冈。绞杀现象是热带雨林中的乔木的特点。
图24 黄工指着一棵树的树根,说像这样向外伸展的扁平的三角形根被称为板状根。他说绞杀现象和板状根都是热带雨林的特点,它们出现在亚热带的天门山,实在令人称奇。
唯一遗憾的是,此时天门山杜鹃还没有开放,路边见到它的时候,叶子的顶端,正簇拥着淡黄色的花苞,要是晚来一周就好了。珙桐湾的珙桐也才刚刚发出嫩芽,大概三周之后才能看到它鸽子一样的花。珙桐早在10000万年前,就在地球上出现并广泛分布,后来第四纪冰期来临,凡是冰川影响到的地方,珙桐都灭绝了。由于神农架、梵净山、峨眉山、张家界有大山作屏障,有深谷作“暖房”,珙桐竟存活了下来。天门山湿润的气候和云雾孕育了山顶100多株珙桐,如此众多的野生“植物大熊猫”群落,非常罕见。同样是孑遗植物的红豆杉在天门山也有分布,它已有250万年的历史了,是国家一级珍稀濒危保护植物。虽然没有看到它结果的样子,但对我来说,能不经意地在路边遇到它,就挺心满意足了。
森林公园沿途的树上,还挂着很多植物铭牌,不少是起源古老或珍稀的树种:银杏,水青冈、鹅掌楸、鹅耳栎、血皮槭、金钱槭、银鹊树、伯乐树等。不经意间,有的人会邂逅惊喜,有的人会匆匆错过。在这里,我就像闯入了仙境的爱丽丝,奇花异草令我驻足留恋。在这个如梦似幻的花园中,更多的花朵在山间悄然绽放。
天门山东线有一处景观,叫“木石奇缘”,树据石而生,石抱树而立,两者融为一体。木石之间的平衡让我唏嘘不已,人类与自然之间,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平衡?
六、人类与自然
打开Google Earth,飞越到天门山,会看到地图上只有一块被云雾遮挡,那就是天门洞。由此可见,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天门吐雾奇观一直在延续。我登上天门洞时,天门洞没有吐雾,但我向南远眺,看到了远处有一个更小的山间盆地。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金色的油菜花海和层层叠叠的梯田,将村舍包围。面对此景,我首先想到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朋友说,他曾去过那里,那儿不仅可以看到天门洞,还能见到身着蓑衣的农民,赶着水牛,以很传统的方式在田间耕作,是个世外桃源。听罢,我对这片田园生活羡慕不已。但又不禁有些担心,随着天门山的旅游热,这种传统状态还能保持多长时间呢?
图25 微雨的水稻田里,是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老农,斗笠上面有五彩缤纷的补丁,衬着纯色的蓑衣和鲜艳的雨靴;水牛在农民的吆喝下来来回回犁着地,牛脖子上拴着的银铃也有节奏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因了这良田美池桑竹,不远处的天门山和天门洞也似乎变得温柔恬静起来,这情这景,仿佛从千年前就凝固了下来,直到今天。(摄影师:赵刚)
人类(世)和自然(界),组成了这个世界。和很多人一样,人和自然的关系一直困扰着我。一方面,我来到天门山饱赏锦绣河山;另一方面,希望像这样的森林公园尽可能保持原貌,最好是不要开发。一方面,我身居大都市,享受着现代化文明;另一方面,渴望有一天能归隐田园,回归自然与传统。但这次,天门山的人类工程奇观——索道、盘山公路、栈道,彻底粉碎了我的想法:这是一对矛盾,人和自然的传统关系将在科技化浪潮下解体,并寻找和重建一个新的平衡。
传统的人地关系,追求的是世外桃源,代表着封闭与隔绝,那里的人们靠天吃饭,像《阿凡达》里生活在潘多拉星球中的纳美族一样对待自然,认为自然是可以交流和对话的神灵。但科技的目的是破除人对自然的迷恋,带领人类脱离自然的制约。因此,这是两条不同的道路。即使有一天,我归隐了田园,我一定希望家里有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以和外界保持联系,不是嘛?因此,一旦经过现代化的洗礼,归隐田园、回到天人合一的过去,只能成为历史。我们之所以向往传统文化,追求田园生活,只是因为我们有着复古的怀旧情怀。产生这种情怀的根源,来自于中国从传统农耕社会到现代机器社会的转型阵痛。这几十年,社会变化实在太快了,快得另我们感到不安,快得来不及调整心态,于是,就像听到一曲《女儿情》一样,我们怀念过去,渴望以前的生活。但是,时间不能倒流,就像我们无法回到诗意的唐朝,无法回到自给自足的农耕社会。社会发展的现代化趋势必将像潮水一样不可阻挡,横扫中国,从沿海到内地,从山的外面到山的里面,从山里的大盆地到山中的小谷地。总之,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但人和自然之间必然会以一种新的方式达到平衡,也必然会寻找到新的平衡。就像在天门山所经历的,现代技术带领人们来到代表自然的森林,以古人没有的视角,体验自然之神奇,体验自然之魅力。人和自然的关系,不再是人和自然的结合,而是利用科技,重建人对自然的体验,重构《心经》中提到的“眼耳鼻舌身意”的六觉感受。
每当夜幕降临,在天门山森林公园的峡谷入口处,会准时上演音乐剧《天门狐仙》,这是世界首台大型山水实景音乐剧。梅帅元导演了该剧,他是山水实景演出的创始人,也是《印象·刘三姐》的导演。谭盾担任艺术总监,他是电影《卧虎藏龙》的作曲者。为什么这种“21世纪的梁祝”会首先出现在中国?这是因为中国的巨变是世界最大的,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会像中国这样波澜壮阔,很多古老的传统、朴素的感情和美丽的自然景观正在现代化浪潮下快速消失,包括小溪、古树、村寨、木桥、梯田、水车、舞蹈……山水剧的诞生,就是为了勾起现代人对传统文化的怀念以及对山水自然的眷念。
图26 每天夜幕降临,《天门狐仙》都会在天门山森林公园的峡谷入口处准时上演,古老的传统、朴素的感情和美丽的自然也在剧中得到还原:玻璃钢舞台上,是小溪、古树、村寨、木桥、梯田、水车,是一百多名土家少女悠远的歌声,是剧中如天籁一般的民谣,是土家族最古老的茅古斯舞,它们在绚烂变幻的灯光下仿佛获得了另一种生命。
《天门狐仙》取自湖南民间故事《刘海砍樵》,讲的是狐王选妃,选中了千年白狐狸,而她却向往人间,爱上了贫穷快乐的樵夫刘海。他们在人界和仙界的过渡区——天门山相遇并相爱。狐王恼怒,村民也排斥他们。在爱恨离别的痛苦中,刘海和狐仙坚守爱情,最终感动了天地,走到了一起。中国古老的爱情剧其实都差不多,但若要让人记忆犹新,就需要营造一种深入其境的代入感,这时,现代科技在场景和音乐上的作用就显得尤为重要。
一百多名土家少女悠远的歌声拉开了序幕。演出的舞台前景是玻璃钢做的,绚丽的灯光效果经常变换着颜色,令人眼花缭乱;优美的曲子、民歌,犹如天籁之音,在大峡谷里回荡;震耳欲聋的电闪雷鸣场景,仿佛置身于真实的暴风雨之夜;湘西土家族最古老的祭祀舞——茅古斯舞,也优美地来到现代人眼前。这情这景,仿佛从千年前就凝固了下来,直到今天。
“为你而生,为你而疯,为你而死,为你而痛,一辈子只为你一人风情万种”。狐仙哭诉的时候,群山都在流泪,天空竟也落下片片雪花,随着山里的清风,悄悄地迎着灯光飞过来,打湿在所有人的脸上,所有人都被感染了。当刘海和狐仙最后在飞桥上团聚时,令人诧异的场景让我终身难忘,从地面400米的峡谷,直到1300米的天门洞,被无数探照灯照亮。整座天门山,成了表演最震人心魄的天然舞台。
图27 音乐剧的最后,狐仙和刘海在飞桥上终于团聚,从峡谷到天门洞,整座天门山被无数探照灯照亮,成为了最震人心魄的天然舞台。(摄影师:赵刚)
科技再一次让人们找到与传统、与自然的相处方式,找到了全新的平衡和体验。这就是现代的人与自然的传奇。
本文的修改稿已刊于《新旅行》2012年第6期。更多照片请见豆瓣相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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