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子

苇岸在我心中永远是一位充满爱和智慧的好大哥,他带我到生机勃勃的大地上,耐心地讲述庄稼的善良,鸟鸣的秘密,老农的幸福以及土地的惆怅。它如同儿时比我年龄大,经验比我多,本领比我强的孩子领袖,引领我们上山下川,寻找水草丰茂的放牛地点,教我们骑牛技能,用最简单的材料制作神奇的玩具,怎样在山野中获取足足的快乐,也叮嘱我们识别庄稼的良莠。

初读苇岸,是去年在网上买到一本《最后的浪漫主义者》,是他的生前好友冯秋子为他编的,这本书囊括了他生前重要的作品,五万余字的日记,以及写给文友的书信。整整半年我都在读这本书,成了我的枕边书,有时准备阅读其他人的书,甚至是我最爱的作家、思想家爱默生的著作,也先要随意翻翻他,然后再去读爱默生,仿佛是他为我掀开了每部著作的第一页,在阅读中,轻轻伴着苇岸的和弦。

唯一让我不满意的地方,是这本书的书名,总觉得有终结的意思,把苇岸所有的东西,就此翻过,把人类趋向善和爱的门草率关闭,这不符合苇岸的衷愿,他生前最大的希望就是他不能是最后的浪漫主义者。在他写给宁肯的信中,引用了美国摄影大师尤金·史密斯的话:“常称我浪漫主义的人,其实自己的生活却充满失败和失望,所以他们不相信任何事情,而我一直相信,他们就认为是浪漫主义。”我确信,苇岸是浪漫主义者,但不是最后的。

林贤治对苇岸的评价很中肯,“艺术不是生命的派生物,更不是意识形态或其他外在于人的事物的仿制品,人生和艺术是合而为一的。在中国,如果说曾经存在过少数诚实的、严肃的、坚卓的写作者,那么,我必须指出:苇岸的全部作品所奔赴的关于“大地道德”的主题,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具有开创的意义。”特别是“诚实、严肃、坚卓”等词是对苇岸最恰当的评价,这也是至始至终贯穿苇岸人生与写作的主旋律。关于大地道德,我想到了遥远的美国作家利奥波德,苇岸是中国的利奥波德。二者一生都曾为养育各自生命的土地啼血,在两片恒久、辽阔的大地上兑现了生命的诺言。

苇岸的作品,来自思想的缔造。他不是文字的生产者,他的思想强烈要求他说的少,表达的多,他的作品呈现出与土地一样的色泽和性格,朴素而纯真,仿佛他不是在纸页上书写,而是在土地上,他挖个坑,栽下树苗,他做的,只是填填土,浇浇水而已,他把树全部的季节和绿荫,留给了我们。作品《大地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这也是他的代表作,由七十五个部分组成,每一部分都是篇幅很短的小散章。不分时段,不分题材,有观察,有感悟,有评述,有经历,也有阅读时的感悟。其中首篇:“我观察过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小型蚂蚁,将湿润的土粒吐在巢口,垒成酒盅状,灶台状,坟冢状或松疏的蜂房状,高耸在地面;中型蚁的巢口,土粒散的均匀美观,围城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状,仿佛大地开放的一只黑色花朵;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便、粗略、不拘细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丢,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他的文字,叙事客观,描写准确,如同把实物搬在你眼前,在他平静朴素的表达中,每一个字对自己的担当义不容辞,而且都能出色的完成任务,如同一大伙人帮着推手扶车的老人,等推上坡道了,老人瞭见了自家屋舍,大伙便拍拍手,松口气,愉悦地目送老人回家。他观察日出,太阳升到地表用五分钟,沉入地表用三分钟,在这样简单的观察之后,他说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胜于崛起。在他眼中,体态肥硕,羽毛蓬松,头缩进厚厚的脖颈里的两只麻雀,就像冬天穿着羊皮袄的马车夫。他的比喻,是人性中爱的邀请函,使每一个阅读过他的人都摈恶扬善。在一次被火烧的原野上,他发现,火紧贴地面,火首却逆风而行,在强劲的北风中,火依旧朔风烧向北方;一种周身浅绿与橘黄相间,异常艳丽的蜘蛛让他恐惧,他感叹,“相同的色彩,在一些事物那里,令我们赞美、欢喜;在另一些事物那里,却令我们怵目,悚然,成了我们的恐怖之源。”在留意麻雀和喜鹊的两种飞翔方式中,他写到“喜鹊飞翔,姿态镇定,从容,两翼像树木摇动的叶子,体现着在某种基础上的自信。麻雀敏感,慌忙,它们的飞法类似蛙泳,身体是超前一耸一耸的,并随时可能转向。这便是小鸟和大鸟的区别。”我尽量控制阅读苇岸激动的情绪,当我读到这些作品时,想到了生命、梦想,想到了社会、世界,甚至想得更远。我特别钟爱此类作品,苇岸这些作品中的留白,才是他真正的作品。他所有的思考和抛掷出来的文字都为它服务。任何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都具备这一品质。在《大地上的事情》中,我尤为喜爱第三十八篇,写秋天的,总共四小段文字,这是我读到现当代关于写秋天最好的作品了,甚至是在世界范围内。我当时就想,我们的初中语文课本应该毫不犹豫地将这篇文章收入,而且选在初一上学期语文课本第一篇。那时,正值秋天,孩子们刚从纯真的童年岁月步入青葱的少年时光,这将是开启孩子心灵爱与善的大门的金钥匙,圣洁、善良、仁爱的可靠基石。全文是:“秋天,大地上到处都是果实,它们露出善良的面孔,等待着来自任何一方的采取。每到这个季节,我便难于平静,我不能不为在这世上永不绝迹的崇高所感动,我应当走到土地里面去看看,我应该和所有的人一道去得到陶冶和启迪。太阳的光芒普照原野,依然热烈。大地明亮,它敞着门,为一切健康的生命。此刻,万物的声音都在大地上汇聚,它们要讲述一生的事情,它们要抢在冬天到来之前,把心内深藏已久的歌全部唱完。第一场秋风已经刮过去了,所有结满籽粒和果实的植物都把丰足的头垂向大地,这是任何成熟者必至的谦逊之态,也是对孕育了自己的母亲一种无语的敬祝和感激。手脚粗大的农民再次忙碌起来,他们清理了谷仓和庭院,他们拿着家什一次次走向田里,就像是去为一头远途而归的牲口卸下背上的重负。看着生动的大地,我觉得它本身也是一个真理。它叫任何劳动都不落空,它让所有的劳动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纯正的农民暗示我们:土地最宜养育勤劳、厚道、朴实、所求有度的人。”最后,他写道:“在世界上,现在有两种事物的循环或轮回比较相像。一种是树叶,一种是水。对于水来讲,以前他们从海洋出发最后再回到海洋,只是完成了一次次轻松愉快的旅行,它们徒手而来,空手而去。后来,由于人类的崛起及其对地表的无限开掘和占据,他们便沦为了苦难的往返搬运不息的奴隶。”他所有作品的主题,都延伸至人类的向度,还有好多精彩的段落,不能一一详述,他是中国艺术领域里稀有的关注人类命运的作家,没有客套和概念,没有显示智慧的拐弯抹角,没有高贵的血统,显赫的技能,他全部的血液都浸透着土地和自然的秉性。讲述苇岸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次学习和幸福的过程,我尽可能让他自己来讲述自己,苇岸人如其文,作品可以明晰他所有的精神,我只是一个毫不费力的转述者,他不需要我费尽心思,冥思苦想为其寻找广博而空泛的说词。在他与大学同学的一张合影中,他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他极尽朴素的着装,瘦弱的脸颊,他就像一位破落的打工汉,没有合法地位的拾荒者。在与海子的一张留影中,二者鲜明的对比一目了然,海子穿牛仔裤,跨八字而立,手叉腰间,挺胸抬头对准镜头,苇岸两手垂直,紧贴黑色西裤,站着不太紧凑的军姿,白衬衫笔挺干净,眼睛偏离镜头,看到斜对面去了,和海子一块,他俨然就是一位知心的好大哥,沉着谨慎,海子则桀骜不驯,个子矮小,剑拔弩张。看到这张照片,感动了好久,两颗在精神世界里备受煎熬的心灵,曾经在那个火热的年代里,惺惺相惜,孤独暂时有了依托。伟大的心灵总是不约而同,只有卑微的人才轻易分歧。

除了《大地上的事情》,还有他的另一篇力作——《一九九八 二四节气》,但可惜的是,他只完成了六篇,打好十二篇草稿,六篇测量好了所有天况,气温和风力。他选好离家三十里开外的一处地方,每到一个节气时,他都会去那里测量数据,然后拍照,最后以每一个节气为题目,写二十篇,组成二十四节气,最终因病而未能完成。临终时,由他口述,经妹妹笔录,他说最大的遗憾即是没能写完悉心准备了一年的《一九九八二四节气》。我细心研读了他完成的前六篇,关于春天的六个节气,同样让我爱不释手。苇岸的作品越写越明朗,越到最后,越是抛弃了陈词滥调,力避冗繁,季节的特性清晰可辨,他用文字呈现的时令,不是别的什么假借,随物赋形,就是自然本来的面貌,他揭示了人在大地上的生存上限,构筑了一幅人与自然的和谐图。“立春”中“天空已经微微泛蓝,它为将要到来的积云准备好了圆形舞台。但旷野的色调依旧是单一的,在这里显然你可以认定,那过早的蕴含着美好诺言的召唤,此时并未得到像回声一样信任的响应。”“立春还不是春天本身,而仅仅是《春天》这部辉煌歌剧的前奏和序曲。它的意义更多的在于转折和奠基,在于他是一个新陈更番的标帜。它还带着冬天的色泽与外观,就像一个刚刚投诚的士兵仍穿着旧部退色的军装。”;“雨水”中,“在传统中,雪是伴随着寂静的。此时的田野也是空无一人,雪尚未被人践踏过。土地隐没了,雪使正奔向春天和光明的事物,在回归的路上犹疑地停下了脚步。”;“惊蛰”里有最令人感动的叙说,“这是一个带有“推进”和“改革”色彩的节气,它反映了对象的被动、消极、依赖和等待状态,显示出一丝善意的冒犯和介入,就像一个乡村客店老板凌晨轻摇他的诸事在身的客人:“客官,醒醒,天亮了,该上路了。”在他的眼里,惊蛰中的世界如同天堂,“可爱的稚态、新生的活力、知前的欢乐、上升的气息以及地平线的栅栏,此时整个田野像一座太阳照看下的幼儿园。‘惊蛰过,暖和和’,到了惊蛰,春天总算坐稳了它的江山。”“春分”里,“春分这天太阳正当赤道上方,它将自己的光一丝不苟的均分给了地球南北。”写“清明”时,描叙了一个经历,遇到一位牵驴老农,他问:“驴总给人一种苦相感,农民是不是不太喜欢他们?中年农民回答:不,农民对驴还是很有感情的,甚至比对马还有感情;驴比马皮实,耐劳,不挑食,好喂养,比马的寿命也长。”最后在“谷雨”里,显示了他对季节的熟知和信任,他说,这个时候,打点行装即将北上的春天已远远看到它的继任者——携着热烈与雷电的夏天走来的身影了。”苇岸作品里这些闪耀的语句,就像儿时站在爆米花铁炉旁不时听到的劈啪声,永远不知道哪时又会响起,不断亢奋着阅读的神经,最终,这些相貌平实的豆子,都炸开了花,散发出迷人的醇香。在苇岸的世界里,一花一木,一朵流云,一声雷鸣,一经他,都变成了圣洁的福音。他的主要作品都是人类道德在土地当中的实践和印证,他是中国哲学和西方文化共同孕育和灌溉的娇子,他从工业的洪流中脱胎出来,身材高大,面容清瘦,只身一人向长满芦苇的岸边坚定走去,大地已准备好他建筑美的一切材料,他选好了人类家园的地址,圈起了围墙,不幸骤然离去,仿佛上天对中国开了一个不负任何责任的玩笑,我甚至猜疑,在苇岸离去前后的那些日子,在上天值班的肯定是一个倒行逆施、胡作非为的乱臣贼子。它让爱在中国失去了最重的一个砝码。

奉行素食主义对于苇岸是必然的,他认为这是自律、自制的行动,他说“面对未来,人类在不能心存科学无敌的幻觉,科学虽有消除灾害的一面,但一种新的科学本身又构成一种新灾害的起因。人类长久生存下去的曙光在于:实现每一个内心的革命性变革,即厉行节俭,抑制贪欲。”在重病期间,他极其虚弱,为了尽快补充营养,在医生、亲友的劝说下,没能将素食主义贯彻到底,这也成了他平生最大的愧悔。他说这是个人信念上的一种堕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

在独立的散文篇幅中,还有十几篇作品,如《去看白桦林》、《我的邻居胡蜂(一)(二)》等。在这些为数不多的作品中总共加起来也不到一般规格书本的一百页,他的思考远远大于写作,在大量的随笔中,以及上文中列举的他的作品,足以证明这一点。苇岸是一个让人叫起来心疼而自豪的名字,让所有沽名钓誉、浮躁浅薄的作家羞愧难当,去时才三十九岁,无论从精神还是身体上都处于一个极盛时期,如果苇岸还在世,不,再活十年,我相信,他是中国现在最杰出的作家。甚至在世界文学史上,也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具有成为大师的力量和品格,坚定、敏感、诚实、悲悯,在苇岸身上,我们没有看到什么励志,什么创新,以及改革,或者明哲立身之类的姿态。他避开这些,一跃而过,直接抵达人类终极的归宿,虽然他早逝,但好像活了几个世纪,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伏案写作,就像深秋中一朵成熟饱满的向日葵花盘,夏日热烈的光芒、盛大的雨水已经没有意义,它要做的就是等待老农在来年将它的籽粒撒向大地。

阅读的苇岸是真诚,谨慎的,就像一株健壮的植物懂得如何在元素众多的土壤中汲取它所需的养料,也懂得如何避开石头等硬物。他将所有他读到最好的书都一一罗列出来,并作全面的介绍,他的解读同他的作品一样,准确而深刻。我在他的阅读随笔中经他介绍,买了将近上万元的书,成为我书架上难得的精品,大大提升了我藏书的质量。同样的一次我询问一个比我年长很多岁的诗人,让他帮我推荐两本他最爱的书,他却闭口不谈。在国内我很少读到过如此负责、热心的书评。他热爱的雅姆,阅读《瓦尔登湖》做了上万字的摘记,说梭罗是与大地相同的心灵,被他称为原始诗人的惠特曼,具有无边母性的米斯特拉尔,普鲁塔克英雄的粮食,天堂的声音布莱克,他在阅读布莱克的诗时,激动地说:“就是拿人类的全部诗歌来换,我也不给。”他给百花文艺出版社写信,推心置腹地举荐了十多本国内从未出版的散文集,言辞诚恳。他的阅读数量大,质量高,对伟大作品核心精神的感悟上,他有天生的摄取能力,他的心仿佛只能装得下高尚。

我在一篇写秋草的短文中写到,秋草在别的植物披红挂绿的时候,它最早听到了秋的召唤,率先枯黄,准备好了步入冬天的衣装,凡是紧贴大地的,都是引领的先行者。我想苇岸无疑是一位紧贴大地的引领者,他用短暂而丰富的一生,像土地的儿子一样招呼我们并敞开了大地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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