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刘华杰先生本科学习地质,硕博研究哲学并做了哲学教授,跨界得厉害。不过他现在更以博物学而出名,近年来一直倡导恢复博物学教育,主张博物学生存,还带领研究生从事博物学史研究。主要博物类作品有《看得见的风景》《天涯芳草》《博物人生》等。曾获霍英东奖、文津图书奖、台湾吴大猷科普佳作银签奖。他的这本新书《檀岛花事:夏威夷植物日记》在亚马逊有预售。下面是本书的前言,后附记者采访和书评,以为推荐。
博物学是人类认识大自然,记录自然界各类物体的特性,阐述人与大自然交往的一门古老学问。华杰在《檀岛花事》中以满腔博物情怀践行他所说的“博物人生” (living as a naturalist), 开辟了个体与大自然对话的一条新途径。在众多的年轻人越来越远离大自然的当今,本书就愈发显得有着特别的价值。
——许智宏,中国科学院院士,曾任北京大学校长
前言
文/刘华杰
本书属个人游记,写自己所见的夏威夷植物。
徐霞客峰峰手摩足抉,山水人文,妙笔摹画;奥斯贝克异域探察,植物风物,不嫌琐碎,一一收录。就游记而言,他们的著作体裁一致,性质相似,都属广义的博物。我写夏威夷植物,相对收敛,也是在博物的层面耗时费墨。
徐弘祖、怀特、梭罗、比安基、普里什文、利奥波德、狄勒德等对大自然的娓娓叙述从来就是我记录植物的动力,但他们的文字功夫恐怕是我一辈子也修炼不得的。我的书可能更像英国植物学家哈金森 John Hutchinson,1884—1972)的《一名博物学家在南非》,但人家是植物学大佬,我只是植物爱好者。本书更恰当的名字似乎是《一名植物民科在夏威夷》!
在中文世界或许还没有人像我这样看和这样写夏威夷的植物,在中国还没有人像我一样在“生物多样性的刑场”(威尔逊语)刻骨铭心地体会夏威夷外来物种和本地物种的矛盾。作为边界清晰、范围有限的海岛,夏威夷仍然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有关地壳变迁(如活火山)、生物演化(如适应辐射、生态危机)、民族文化融合的理想研究之地。到夏威夷参观、访问、考察以及专程看花看鸟的中国人会越来越多,也许本书可以帮助人们更进一步了解夏威夷。
书名《檀岛花事》中“檀岛”一词狭义上指美国檀香山(即火奴鲁鲁,梁启超称之汉挪路卢)所在的瓦胡岛,广义上指夏威夷群岛。一百多年前梁启超(1873— 1929)在《夏威夷游记》(原名《汗漫录》)中说:“东坡在琼州有句云:四时皆是夏,一雨便成秋。此二语可以移咏檀岛。竹林果园,芳草甘木,杂花满树,游女如云,欧美人谓檀岛为太平洋中心之天堂,非虚言也。”
中国越来越在乎周边及更远的海洋,多了解一点夏威夷是应该的。2011年11月10日,希拉里·克林顿在美国国会东西方中心(位于夏威夷大学东侧)发表演讲,其中说道:“21世纪将是美国的太平洋世纪。”凭什么?美国的确是太平洋国家,中国也是。
不过,美国的夏威夷位于太平洋的正中央(我想很多人不是很清楚这一点),而原来夏威夷是独立的共和国,直至1959年才正式成为美国的一个州。中国人“自古”就与夏威夷有往来,学者甚至考证夏威夷土著人本来就是从江浙一带辗转过去的。
浩瀚的太平洋正中间“漂浮”着夏威夷群岛。它们与地球上任何一块大陆都不近,距巴布亚新几内亚首都莫尔兹比港约6900千米,距东京6100千米,距斐济5000千米,距塔西提4400千米,距旧金山3800千米。
电影《夏威夷生死斗》(The Big Bounce)的故事是编造的,但其中的旖旎风光却是真实的。我到夏威夷,不回避美景,但说实话,并不是冲美景而来,我在乎的是植物。
球上有洋,洋中有岛,
岛上有山,山中有植物,
非常特别的本土植物。
循着希拉伯兰特、洛克、圣约翰的足迹,
穿灌丛,钻幽谷,攀尖岭;
餐风宿露,草木相伴。
不为一生一世的拥有,
只为今朝的短暂凝视:
Loulu,Huluhulu,Hapuu,Lapalapa,
Koa,Kawau,Kanawao,Haha,
Iliahi,Wiliwili,Ahinahina,
Ohai,Ohe,Ohelo,Ohia lehua!
认出了你,甭管我是谁。
我知道你的特别,
一花一叶,一萼一蕊。
这本关于夏威夷植物的书,首先是写给我自己的,想延长自己的体验,为自己的经历保存点资料。时间长了,它也能起辅助记忆的作用。
本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记述的多是非常具体的草木。我小时候写过一段日记,后来不写了。到了夏威夷,不知为什么突然又写了起来(也许与行前杨虚杰的约稿有关),从2011年8月8日抵达檀香山到2012年7月13日返回北京,我留下了较完整的日记。可能是因为时间充裕、比较悠闲,更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植物。此书是在当时的电子日记基础上整理出来的。整理过程最耗时、最费精力的是鉴定、确认植物名称。原始日记中记录的植物名称有的是未落实的(当时只用代号标明),有些是错误的,有些是不准确的,现在要逐一落实。为了某一种植物,我可能要用三秒钟、一分钟、两小时、三天甚至几星期查资料。可能许多人(特别是业余博物学爱好者)都有这样的感受:野外考察总是快乐的事情,室内整理图片、标本、学名则经常令人头痛。实际上,也未必全如此,也可以享受混乱-焦虑-挫折-克服-愉悦的过程。整理到第4个月,有些烦躁,“何时才能整理完?”可是,接近尾声时,又希望延续这种过程。看着那些照片,仿佛在故地重游。
刚到夏威夷时,我这样一位北方佬完全不熟悉那里的植物,无论是本土的还是外来的。本土的,第一次到夏威夷,自然陌生;外来的,来自世界各地,姹紫嫣红、眼花缭乱,相当部分也是第一次碰见。夏威夷最有特色的植物是桔梗科半边莲亚科的一系列木本植物,此前从未见过。不过,当在野外看到它们的果实,一下子就想到了广西大明山上地表生长的铜锤玉带草(Pratia nummularia),它们的茎、叶差别如此之大,但果实非常相近。在别处,不大容易见到木本的菊科、桔梗科、苋科和蕨类植物,在夏威夷却很容易,这里甚至有木本的堇菜科植物!
对于夏威夷群岛,区分本土种(包括特有种)和外来种是极为重要的事情。起初我也被耀眼的引进种吸引,热心于欣赏塔希提栀子、印度紫檀、火轮木、大叶宝冠木、歌德木、小猴钵树、蓝雪花、绿檀、花棋木、书带木、紫柿子、柚木、阿开木、香肉果、米奇木、草莓番石榴、蜜瓶花、莲叶桐等。但很快便开始欣赏独特的本土植物了,如摇叶铁心木、紫花草海桐、弗氏檀香、普基阿伟、二羽里白、红猪蕨、瓦胡薹草、瓜莲、樱莲、宽叶桕叶枫、齿叶越橘、火山越橘、瓦胡荛花、夏威夷蒲桃、玛莉九节、香鱼骨木、鱼线麻、浆果绣球、东君殿剑叶菊、韦尔克斯菊等。而随着我对夏威夷民族植物学了解得越来越多,对波利尼西亚人引入的面包树、石栗、椰子、橙花破布木、芋、葫芦、马六甲蒲桃、姜黄、构树、参薯、番薯、黄独、甘蔗、黄槿、朱蕉等,有了新的理解。
夏威夷植物旅行示意图(背面植物图)
由洋底岩浆不断生成的夏威夷山地上,生存着大量珍贵的特有种。夏威夷植物特有种比例为89%,这个数值相当高。夏威夷有32个特有属,另有5个接近于特有属(属内只有一两个种分布于太平洋其他岛屿上),特有属的比例接近15%。如果仅考虑双子叶植物,特有属、特有种的比例更高,分别达到19%和92%。但近代以来,特别是在那位库克率领的人马到访之后,夏威夷发生了巨大变化。外来“文明”令夏威夷土著人在不到一百年内就死掉了80%以上,本地植物种类也开始骤减。
夏威夷的故事实际上在世界多处上演过。华莱士当年就写道:“我在西里伯斯岛、摩鹿加和新几内亚居住和旅行的五年间找到的鸟皮,竟然不到雷森四十年前在同样国家几周时间内找到的鸟皮的一半,这一点肯定会被认为有点奇怪。”(《马来群岛自然科学考察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00页)“文明”传播的速度与破坏大自然的速度是成正比的。感谢太平洋上各岛屿天生有着复杂的地貌,设想一下,华莱士当年考察的地方或者库克到访的夏威夷,岛上如果一马平川,或者山岭、沟谷不那么险峻,这些岛上的动植物会成百倍地被破坏,相当多会灭绝,就轮不到我们今日观赏了。
E.O.威尔逊也讲过:“如果夏威夷是一片平地,例如像巴巴多斯岛或是太平洋环状珊瑚岛一样,那么现在一定什么也留不下来。”(《生命的未来》,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62页)
夏威夷(特别是瓦胡岛)虽然已经很现代化,但现代人的影响依然主要局限于各岛低海拔的沿海一环,中间的高山地区十分险峻,普通人无法抵达。不借助于直升飞机,距离檀香山不远的库劳岭仍然很难“访问”。这种独特的自然条件暂时救了本地植物的命。现在要看特别的夏威夷植物,体力一定要好,也要能吃苦。保护生物学家、鸟类学家皮姆(S.L. Pimm)曾说:“你一定要经受了寒冷、潮湿和疲累的考验后,才能见到夏威夷的本土鸟。”(ibid,第61页)除了植物园特意栽种的少量种类,这话也大致适合于欣赏夏威夷本土植物。
人们(通常是外来人)认为美的、好的、有用的植物从世界各地纷纷进驻夏威夷,外来种疯狂挤占本土种的生存空间,加上现代化进程的其他因素,大量本土种濒临灭绝。在夏威夷的一年中,通过读书、在野外看植物,我渐渐明确一个道理:本土的是最好的、最美的,这是信念也是事实真理;任何一部好的植物志都应当明确标出某种植物是特有种、本土种还是归化种;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植物园首先要尽可能保存和展示本土植物而不是相反。到了后来,自己对本土植物有了近乎神秘的感觉,走在山道上,通常一眼就能看出某种植物是不是外来的。
书中的记述有一定的私密性,出版社约稿时我的确设想过以更正规的形式探讨夏威夷植物,但后来放弃了。考虑再三,觉得日记体最合适,操作起来也最简便,我愿意与植物爱好者分享自己的经历(当然,日记中删除了涉及隐私的内容)。我不是植物学家也不是民族学家,专业人士比我有能力以更科学更完整的方式把夏威夷的物种、生态、民族植物学、自然保护理念介绍给国人。不过,目前讨论夏威夷的文字并不很多,公众能接触到的更少。这与中国人到夏威夷的旅游热潮完全不匹配。旅游不仅仅是购物,还要关注旅游目的地的历史、自然、社会。旅游是一种自愿的欣赏、学习过程,到夏威夷看植物、观鸟、登山绝对是非常棒的生态游选项。对于将要到夏威夷的自然爱好者,此书或许会有点帮助。我也希望有机会重走夏威夷的一些山道(trails,也译步道、小道),再次欣赏那些美丽的植物。同时,另一个想法浮现:到太平洋的其他地方看植物,比如琉球、马来群岛和中国的南海诸岛。
许多夏威夷特有属、特有种没有现成的中文名字。依据植物拉丁学名的词源及我个人在野外观察这些植物的感受,我斗胆拟定了一些名字。考虑的原则是:(1)反映植物的特点、生长环境;(2)易区分性;(3)简明性。具体讲,有时考虑属名和种加词的含义直接对译,有时根据相关人物和产出地拟定中文名。有时则特意考虑到将夏威夷名按读音转为中文名。对菊科、五加科、桔梗科半边莲亚科的一些特有属或接近特有属专门拟定了中文名。这些名字未必恰当,只供参考。本书中使用的一些植物名列举如下:
红猪蕨属(Sadleria),本来属名来自人名,夏威夷人称它红猪。
那夷菊属(Dubautia),根据夏威夷名读音,考虑到夏威夷
用“夷”字。
剑叶菊属(Argyroxiphium),根据叶形。以前译银剑草属,
不妥。此属植物的叶并非都是银白色的;它为木本,不是通常的草。
瓜莲属(Clermontia),原名来自人名,中文名依据果形。
樱莲属(Cyanea),根据果形。
合樱莲属(Rollandia),根据花的结构。
紫果莲属(Delissea),根据果形和果的颜色。
木油菜属(Brighamia),根据叶形。
孔果莲属(Trematolobelia),根据词义和果形。
浆果绣球属(Broussaisia),单种属,根据花形和果形。
桕叶枫属(Cheirodendron),根据叶的形状。
多心枫属(Reynoldsia),根据心皮数目。
岩苋属(Nototrichium),苋科木本,生于夏威夷火山岩上。
黄舷木属(Bobea),木材多用于造船。
鱼线麻属(Touchardia),根据纤维的用途。
榄果链珠藤(Alyxia oliviformis),夹竹桃科藤本,果实橄
榄形。
异型冬青(Ilex anomala),直接翻译。
寇阿(Acacia koa),豆科金合欢属植物,根据夏威夷名读音。
矮寇阿(Acacia koaia),根据夏威夷名读音和植株大小。
穗序枫(Munroidendron racemosum),根据果序形状。
瓦胡羽叶五加(Tetraplasandra oahuensis),根据地名,属名
已有中译。
狭叶剑叶莎(Machaerina angustifolia),根据词义和叶形。
夏威夷杜英(Elaeocarpus bifidus),根据产地,夏威夷杜英科
本土植物只此一种,而且是特有种,此名易记且不会混淆。
普基阿伟(Styphelia tameiameiae),根据夏威夷名读音,澳
石南科(尖苞树科)植物。
火山越橘(Vaccinium reticulatum),根据生态特点。
紫花草海桐(Scaevola mollis),根据花的颜色。
夏威夷山菅兰(Dianella sandwicensis),根据地名。
毛棉(Gossypium tomentosum),根据夏威夷名读音,以前称
夏威夷棉。
夏威夷木果棉(Kokia drynarioides),根据产地、果实木质
的特点。
莱氏铁仔(Myrsine lessertiana),根据人名。
夏威夷拟檀香(Myoporum sandwicense),根据地名、用途。
摇叶铁心木(Metrosideros tremuloides),根据词义和枝叶特点。
长柄铁心木(Metrosideros macropus),根据词义和叶柄
形状。
大叶九节(Psychotria kaduana),根据叶形。
书带木叶蜜茱萸(Melicope clusiifolia),根据叶形。
椭圆叶檀香(Santalum ellipticum),根据词义、叶形。
海岸厚叶檀香(Santalum ellipticum var. littorale),根据词
义、生境、叶的质地。
卷叶弗氏檀香(Santalum freycinetianum var. freycinetianum),根 据
人名和叶形。
东君殿檀香(Santalum haleakalae),夏威夷地名意译。
瓦胡无患子(Sapindus oahuensis),根据地名转译。
布氏木槿(Hibiscus brackenridgei),根据人名。
夏威夷桃榄 (Pouteria sandwicensis),根据地名。
熊果荛花(Wikstroemia uva-ursi),根据种加词词义。
我不是植物学家,甚至从来没有“科班”学过植物学,我只不过想尝试 living as a naturalist,即“博物学生存”。本书和我的其他书一样,会用到植物学知识,有用对的,也有用错的,知错就改。
游记应当是通俗的,或者给人的印象如此,但并不意味着读者一下子就能全部明白其中的内容。徐弘祖的书如此,哈金森的书如此,我的书也如此。
希望此书不会令读者太失望。书稿完成后刘冰博士和刘夙博士就植物中文名提出了细致修订意见。我大部分听取了他们的建议,个别没有改。刘夙、王钊还帮我排除了一些错误。王钊为本书目录页绘制了反映夏威夷特色的铁心木与镰嘴管舌鸟。苏靓前期试排了部分章节。刘影子完成全书排版并制作了地图。余天一精心绘制了三种特有植物图(已制成书签)。杨虚杰从邀稿到印制全程“监控”,做了大量工作,令我十分感动。
在夏威夷期间,檀香山毕晓普博物馆的植物标本室和档案室、夏威夷大学中国研究中心和洛克植物标本馆、美国国会东西方中心(EWC)、洛克遗嘱执行人PaulWeissich先生、夏威夷大学植物学系 A.K.Chock教授和MichaelB.Thomas博士、北京大学-夏威夷大学合作项目协调人寇树文(Daniel Tschudi)和尹海芸等,对我帮助很大。
在此对各位朋友的帮助表示感谢!
刘华杰
北京大学哲学系
2013年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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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博物学20年
文/温新红
2011年出版的《天涯芳草》获第六届吴大猷科学普及著作奖创作类银签奖、第七届文津图书奖。2012年出版的《博物人生》论述了恢复博物学之必要性。刘华杰因近年来致力于为博物学呐喊以及他本人在做的一阶并二阶的工作,受到与以往不同的关注。
《中国科学报》:您从1994年开始关注博物学,至今也有20年了,请谈下人们对博物学认识的变化。
刘华杰:恢复博物学这件事很重要,我和我的同事一直在为此吆喝。现在看有一定的效果,特别是得到一线从事一阶博物学的广大自然爱好者的肯定,他们认为我做二阶的博物学史、博物学文化工作非常必要。去年,我申请到一个与博物学有关的国家社科基本重大项目–这也是“博物学”第一次进入基金题目。
其实不是我能力强,只是在恰当的时候做了恰当的事。这个躁动的世界确实需要博物学,至少相当一部分人认为需要。
《中国科学报》:与您以往的书不同,《檀岛花事》集中写夏威夷的植物,这个变化意味着什么?
刘华杰:回顾一下历史,徐霞客、怀特、缪尔、华莱士、利奥波德、狄勒德、哈斯凯尔等都是这样写的。法布尔的“理想”竟然是自己有一个小园子,在小园子中能观察昆虫。刚刚出版的《看不见的森林》是一部非常棒的博物类书,写的只是一米见方的林地。如果我们大家都试验一下,持续一年仔细观察大自然中的某个角落,也一定有巨大的收获。集中写一个地方的动植物是个非常好的主意。对我来说,一是我更关心地方性;二是现在除了物种外,我也关注生态,兴趣点由物种变到生态也是自然的;三是由欣赏本土种转变关注外来种。这一年我得出一个判断,即一个好的植物园必须首先保护好、展示好本地的植物。
《中国科学报》:现在国内还有类似的写作吗?
刘华杰:前几年出版的、何频著的《看草》已经这样写了。我甚至想在中国地图上掷骰子,随机选择一个地方到那里住上一两年,一边体验那里的环境、民俗,一边写点什么。当然,不是要求大家都聚焦某个地方,各处走走也很好。我个人认为,出国旅游的国人关注一下异域的植物也不错。我本人很想看到中国人以日记体写出《安第斯山植物》《亚马逊植物》《日本植物》《南非植物》《澳洲植物》《苏格兰植物》《北美植物》《印度植物》等。
这并不是说要刻意写外国的植物,实话说中国的植物更多样、更美。
《中国科学报》:这种方式会是您将来博物研究、写作的方向吗?
刘华杰:将来写什么以及如何写都未定。几年前计划写一本《北方的野菜》或者《北京野菜》,但我担心书出版后反倒让有些物种受破坏程度加剧。还想写一本北京城里的植物、北大校园的植物。二阶工作一直在做,我已经在组织人翻译出版博物学史著作,如即将出版《博物学文化与编史》。
《中国科学报》:这次您到夏威夷大学做的研究项目是“洛克对夏威夷本土植物的研究历史”,也是您属于二阶吧,请谈谈有什么收获?
刘华杰:之前学者对洛克的研究主要在于民族学、动植物采集、地理探险,特别是纳西学方面,而忽视了洛克的老本行:洛克对夏威夷本土植物的深入研究。通俗地说,人们更关心洛克来中国后做了什么,而我则关注他来中国之前做了什么。他来中国之前,主要在夏威夷生活和工作;后来离开中国,他再次到夏威夷,直到去世。夏威夷时期的洛克,是洛克研究不可跳跃的阶段。收获应当是很大的,经过一年的努力,我不仅对照洛克的书和标本,上山认识了大量夏威夷特有植物并了解了相关生态特点,还通过访谈、看资料、对比标本以及野外工作,确认了洛克对植物学的贡献及有关博物学家洛克的若干故事。
夏威夷植物旅行示意图(正面)
在檀岛与植物相遇
文/温新红
2011年,因北京大学与夏威夷大学的一个交流项目,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刘华杰到夏威夷大学作了为期一年的访学、研究。这一年他过得极为“悠闲”,不上课,不开会,一大半时间在夏威夷行走。
“上午从夏大(夏威夷大学)向东南方向步行,目标是‘钻头山’。”“6:30出发,步行到马诺阿山谷里边的莱昂树木园。”
如无意外,刘华杰在夏威夷的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背着用了多年的尼康D200到户外观察、拍摄植物。
一年对夏威夷植物的记录,刘华杰收获了一套三本、即将由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檀岛花事:夏威夷植物日记》(下文简称《檀岛花事》)。
岛上的观察生活
“哈纳乌马湾及其东北部,用鱼眼镜头拍摄海蚀地貌。”“今天过年,想登高而望。9:45出发,计划走克娄瓦鲁山道,再瓦黑拉脊山道汇合,向北行进,一直合到南北分水岭。”
不要以为这是出自某部探险游记,这是刘华杰在夏威夷的经历。一年时间,刘华杰攀爬数十条山道,走遍了夏威夷的四个较大的岛屿,即考爱岛、瓦胡岛、毛依岛、大岛。当然,行走、爬山都是为了记录植物。
2011 年9月,把夏威夷大学所在瓦湖岛上的植物园逐个看一遍;2012年2月5至9日,花5天时间骑自行车环大岛一周;2012年4月到毛依岛欣赏植物,摸黑登上高山东君殿,见到“魂牵梦绕的剑叶菊”–这种高大的菊科木本植物绝对是夏威夷的象征;2012年6月到古老的考爱岛考察随处可见的夏威夷特有植物。
在夏威夷一年,刘华杰基本上是一个人活动,常常所到之处也只有他自己。有时会身处危险之中,像刀刃般的马纳马纳岭被称作Death Ridge的专业级险路,刘华杰艰难地登了上去,之后几天还心有余悸。
还有一次上山看植物连续走错路,这次经历让他体悟到,登山一定要注意“可逆性”,即指每一步都要可上可下。
快乐的时候更多,“路上遇到了许多好心人,他们热情地帮助我,我永远都会记得。有一位先生见我一人在山路上往回走,竟然把车倒回,让我上车下山,并一直送我到家。我向当地人打听植物时,每个人都非常热情,尽可能帮助我这个外国人。”刘华杰说。
《檀岛花事》最后一部分是长达24页的中英文“植物名索引”,不过,这800多植物并不是记录的全部。刘华杰告诉记者,他本人没有具体统计过,但一年中他在夏威夷涉及的植物不止这个数,拍摄的植物远比这个数目大,目前已经分类的夏威夷植物也远比这个多,如豆科就按照片分出38个属,有的属中有1~6个种。另外有拍摄的大量外来种没有写进书中。
本土植物是最美的
2012年6月21日下午1点,刘华杰由檀香山飞往考爱岛的利胡埃,然后直奔著名的红河谷。下午4点15分到达韦尔克斯菊自然环道附近,“找到盼了几个月的韦尔克斯菊!从停车到拍下第一张韦尔克斯菊照片总用时不过一分钟。远处是夕阳照耀下的红河谷东坡,近处是相对平缓的西坡。约会韦尔克斯菊的现场十分安静,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刘华杰在日记里写道。
“看到的那一瞬间我兴奋不已,觉得花多少钱、出多大力气都值。”刘华杰告诉记者他当时的心情,因为“世界上只有夏威夷有这种植物,夏威夷只有考爱岛有,在考爱岛只有红河谷一带才有。”
《檀岛花事》中的植物照片说明不仅标注名称,还标出“特有种”“本土种”“外来种”等。很容易理解,这指的是本土植物与外来植物。
尽管刘华杰观察研究植物多年,但刚到夏威夷时,“我也被耀眼的外来种吸引,热心于欣赏塔希提栀子、蓝寻花、莲叶桐等。”刘华杰说。但很快,他就开始欣赏独特的本土植物了,像摇叶铁心木、弗氏檀香、韦尔克斯菊等。
随着他对夏威夷民族植物学了解得更多,对许多植物也有了新的理解。“我第一次了解到夏威夷与中国广东之间檀香木贸易的后果后,就特别关注檀香科檀香属植物,一年下来,我对这种属比较清楚,也发表过一篇论文。”
“坦率说,这一年是我第一次全面留意身边的一切植物,特别是本土植物。”刘华杰告诉记者,本土种与外来种涉及到生态入侵,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以前没有的。而且他渐渐明白一个道理:“本土的植物是最好的、最美的,这是信念也是事实真理。”
博物日志的个人体验
《檀岛花事》用的是日记体,自然这部植物日记并非只记录了植物,也分享了刘华杰在夏威夷的一些经历,如读书、种菜、租车、到超市购物以及夏威夷的建筑、气候、风俗等。
明显带有个人特征的观察和思考在书中随处可见。“独自旅行有一个好处,夜晚总是可以静心思索一些哲学问题:必然、生死、崇高、解放、自由以及幸福。”
到夏威夷大学入住的宿舍的第一天,发现这幢建筑“不同凡响”,竟然有分形的味道,4层的房子看起来像十几层甚至几十层的大楼。果然,这一片的建筑群出自建筑大师贝律铭的之手。
临去夏威夷前,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向刘华杰正式约稿。从2011年8月8日抵达檀香山到2012年7月13日返回北京,刘华杰留下了较完全的日记。
“当时并没想到最终形式是日记体。”刘华杰告诉记者,后来考虑到日记体写作在博物写作中确实有传统。而且通过这套书,“我也希望更多人以日记体写出自己的自然体验。”
当然,刘华杰解释说,博物学写作可有多种形式,不好说哪种最好,只要有独特内容、有真情实感就好。
在整理、补充日记的过程中,刘华杰感觉他在尝试新博物学。也就是说,在现代化的今天,人类个体如何身心回到大自然中,过一种非主流的日常生活。
“我不清楚目标实现了多少。这一过程中,我一直在考虑自然科学起什么作用,从我个人的博物体验中关于物种、进化、可持续演化,能够得出什么结论?我个人的体验与科学家得出的结论是否一样?在了解大自然方面,除了科学家的视角外,博物学视角是否有自己的独特地位?我的回答是:‘有!’只要我们个体认真,就能发现本地多了什么、少了什么,生态起了怎样的变化,进而可以尝试搞清楚是什么导致了相关的变化,以及个体可以做点什么。”无疑,夏威夷一年,刘华杰对博物学的理解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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